我缩着脖子,把破棉袄又裹紧了些,快步穿过回廊。
老爷房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阿福,进来。
"老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沙哑中带着一丝疲惫。
我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老爷披着狐皮大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只青花瓷茶盏。
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老爷。
"我垂手站在门边,不敢抬头。
"把门关上。
"老爷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我转身关上门,心跳突然加快。
老爷很少在夜里叫我,更不会让我进他的卧房。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喉咙发紧。
"阿福啊,"老爷叹了口气,"你来咱们家几年了?""回老爷,整整十年了。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破布鞋。
鞋尖已经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十年......"老爷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你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我没看错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腰弯得更低。
屋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是从老爷身上传来的。
自从去年冬天老爷得了那场大病,他就一直在吃药。
"阿福,"老爷突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我不行了。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老爷浑浊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绝望,又像是疯狂。
"老爷......"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刺骨,"我找大夫看过了,我这身子......"他顿了顿,"怕是没法给李家留后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老爷的手越攥越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但是李家不能绝后!"老爷的声音突然拔高,"阿福,你......你得帮我这个忙。
"我浑身发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被老爷死死拽住。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拼命摇头,"老爷,这......这使不得......""啪!"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我脸上。
我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在门板上。
老爷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垂死的野兽。
"你以为我愿意吗?"他嘶吼着,"但是李家不能绝后!你......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的脸颊***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老爷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
我想逃,可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老爷......太太和姨娘......"我艰难地开口。
"她们?"老爷冷笑一声,"她们敢说什么?"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扔在我脚边,"这里有一百块大洋,事成之后,再给你一百。
"布包散开,银元滚落一地,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看着那些银元,突然觉得恶心。
"老爷......"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门被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缎面棉袄的女子站在门口。
是老爷去年新纳的小妾,叫翠莲。
她今年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
翠莲的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白,她死死咬着嘴唇,眼睛里噙着泪。
老爷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进来,把门关上。
"翠莲颤抖着关上门,慢慢走到老爷身边。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屋里的药味混在一起,让我更加头晕目眩。
"阿福,"老爷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翠莲是个好姑娘,你......你们......"我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求您饶了我吧!这......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老爷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吗?"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你就永远别想走出这个院子。
"我看着那把手枪,浑身发抖。
翠莲突然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
老爷把枪顶在我的太阳穴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战。
"选吧。
"老爷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
我跪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老爷的枪口依然顶在我的太阳穴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我......我答应。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爷的手抖了一下,枪口稍稍移开。
他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
"好......好......"老爷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翠莲,带他去东厢房。
"翠莲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还在发软。
翠莲转身往外走,我机械地跟在后面。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呼啸着刮过庭院。
翠莲的粉色棉袄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我低着头,看着她的绣花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东厢房是老爷专门收拾出来的,里面点着红烛,床上铺着崭新的锦被。
翠莲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我站在她身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心里一阵发紧。
"进去。
"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去,只见他站在廊下,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枪。
翠莲的肩膀抖了一下,慢慢走进房间。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老爷在外面把门关上,我听见落锁的声音。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翠莲站在床边,背对着我。
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过了很久,翠莲才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你......你别过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决绝。
我连忙后退两步,"我......我不会碰你的。
"翠莲咬着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原地。
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想起十年前,我爹娘死在饥荒里,是老爷收留了我。
那时候,我还以为遇到了好人。
"你知道吗?"翠莲突然开口,"我是被卖到李家的。
"我愣了一下,"什么?""我爹欠了赌债,"翠莲的声音很轻,"就把我卖给了老爷。
"她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才十八岁......"我心里一阵刺痛。
翠莲的遭遇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和翠莲差不多大。
可惜,她在饥荒里饿死了。
"我不会碰你的,"我重复了一遍,"我们......我们就这么待着吧。
"翠莲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雪还在下,院子里一片寂静。
"老爷他......"翠莲突然压低声音,"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听见大夫说的,"翠莲的声音更低了,"说他最多还能活半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难怪老爷这么着急,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看向翠莲,发现她也在看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翠莲刚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们俩都吓了一跳,连忙分开。
门锁被打开,老爷站在门口。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枪。
"怎么样?"老爷的声音沙哑。
我低下头,不敢说话。
翠莲也转过身去,肩膀又开始发抖。
老爷冷笑一声,"看来是我太心急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倒了杯茶,"你们有的是时间。
"说完,他转身离开,又把门锁上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翠莲走到我身边,蹲下身。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眼神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恐惧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阿福。
"我低声回答。
"阿福,"翠莲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我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
在烛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泪,又像是闪着光。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被困在这个荒唐的局里,谁也逃不掉。
东厢房的窗棂结着冰花,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开。
翠莲缩在雕花拔步床最里侧,锦被上的鸳鸯绣纹被她揪得起了毛边。
我蹲在墙角数地砖缝里的蚂蚁,这已是老爷把我们锁在这里的第七个夜晚。
"阿福哥,"翠莲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你说老爷会不会......"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门闩哗啦作响,浓烈的酒气裹着风雪灌进来。
老爷歪戴着瓜皮帽,狐皮大氅斜披在肩上,手里攥着的酒葫芦还在往下滴黄汤。
"好一对贞洁烈女!"老爷一脚踢翻炭盆,通红的火星溅上我的裤脚。
他掏出那把乌黑的手枪,枪管在翠莲惨白的脸上游走,"老子花了二十块现大洋买的雏儿,倒让你这贱骨头糟蹋了!"翠莲浑身筛糠似的抖,眼泪扑簌簌砸在锦被上。
我扑过去护在她身前,枪管顺势顶住我的眉心。
老爷眼里泛着癫狂的血丝,我这才看清他嘴角挂着白沫——他喝的不是酒,是大夫开的安神汤药。
"当家的!"外头突然响起三姨太尖利的嗓音,"大太太带着族老往这边来了!"老爷浑身一震,枪口歪了半寸。
我趁机攥住他手腕往床柱上撞,手枪当啷落地。
翠莲忽然从被褥里抽出一把剪刀,是我这些天磨尖了藏在枕下的。
"别过来!"她将剪刀抵住喉咙,血珠顺着雪白的颈子往下滚,"再逼我们,我就带着李家的种死在这儿!"老爷踉跄着后退,踩到酒葫芦摔了个仰面朝天。
外头喧哗声渐近,灯笼火把将窗纸映得通红。
我抓起手枪塞进怀里,拽着翠莲翻出后窗。
积雪没到膝盖,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跑,身后传来家丁们杂沓的脚步声。
"去祠堂!"翠莲突然拽住我袖口,"我知道地窖的暗道。
"破败的祠堂里,祖宗牌位在供桌上东倒西歪。
翠莲挪开香案下的青砖,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我们刚钻进去,就听见头顶木板被踩得咯吱响。
"等他们搜完山......"我在黑暗中摸索到翠莲冰凉的手,却摸到满手黏腻。
血腥味在狭小的地窖里弥漫开来——她方才那剪刀划得比我想象的深。
"阿福哥,"她气若游丝地靠在我肩上,"其实我月事迟了半月......"地窖顶突然传来重物拖拽声。
我摸出手枪上膛,却在黑暗中触到一块硬物。
借着砖缝透进的微光,我看清那是半块刻着"李"字的玉佩——十年前我爹饿死在李府门前时,手里攥着的正是另外半块。
祠堂地窖的霉味被血腥气搅得更浑浊了。
翠莲的指尖在我掌心划着圈,声音轻得像蛛丝飘在夜风里:"那日你跪在雪地里擦回廊,后颈的胎记...和我玉佩纹路一模一样..."我浑身一震,怀里的半块玉佩突然烫得灼人。
十年前那个雪夜,爹咽气前塞给我的半块残玉,此刻竟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荧光。
两块残玉拼合的瞬间,地窖砖缝里突然渗进缕缕猩红——是家丁们在往地道灌狗血。
"开祠堂门!"大太太的梆子嗓震得梁上灰簌簌直落,"狐媚子怀了野种,还敢玷污祖宗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