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深爱的少女

暮色如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际，唯有沈家公馆那连绵的欧式建筑群，在精心设计的景观照明下，倔强地抗拒着黑夜的降临，仿佛一座浮华的海上孤岛。

雕花的铁艺大门缓缓滑开，吞没一辆辆鱼贯而入的豪车，车灯如利剑，短暂地劈开精心修剪的灌木丛投下的阴影，旋即又熄灭在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拉开的车门旁。

公馆内，则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自挑高近十米的穹顶垂落，数千颗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将宽敞得可以举办小型音乐会的客厅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里，昂贵的雪茄的微醺、陈年干邑的醇厚、以及女士们身上交织的、由鸢尾、玫瑰与珍稀麝香调配而成的定制香水味，暧昧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而富有攻击性的气息，无声地宣告着此处的阶级与财富。

这是一场为沈家二小姐沈雨晴举办的慈善晚宴，主题是“希望之光”。

宾客们衣着光鲜，笑容得体，端着晶莹的酒杯，在三五成群的低语与轻笑中，完成着信息交换、人脉巩固与无声的攀比。

这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演员，面具严丝合缝，举止无可挑剔。

沈听檀就是在这片浮华的漩涡中心，被管家陈伯近乎无声地引入的。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并非因为怯懦或惶恐，而是一种本质上的迥异。

她穿着一条款式最简单的月白色及膝连衣裙，料子是洗得微微发软的真丝，边缘处甚至能看出些许岁月的毛糙，与她身旁父亲沈宏远那身剪裁完美、透着冷硬光泽的Brioni西装，以及继母王婉如那身将珠光宝气与设计感融合得天衣无缝的Ralph Lauren定制礼服，形成了近乎残忍的对比。

她太安静了，像一抹误入喧嚣画境的留白，突兀，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某些探寻的目光。

及腰的长发未经任何染烫，黑得像被最浓的夜色浸染过，流水般披散在身后，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苍白，缺乏血色。

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那双眼睛——罕见的琉璃色，清透得不含一丝杂质，倒映着眼前衣香鬓影的景象，却又仿佛能轻易穿透这些华丽的表象，首抵人心底最幽暗、最不愿示人的角落。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好奇，没有面对繁华的艳羡，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带着淡淡悲悯的疏离，仿佛博物馆里参观的游客，冷静地审视着玻璃柜中名为“上流社会”的标本。

“听檀，”沈宏远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里带着常年发号施令养成的威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一会儿见了雨晴，要好好说话。

她身体一首不好，这次……更是需要静养。

你是姐姐，要知道分寸，多让着她，体谅她，明白吗？”

他的话像是关心，字句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话音未落，王婉如便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温热柔软的手掌覆上沈听檀微凉的手臂，动作亲昵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她脸上堆砌着无可挑剔的慈和笑意，眼角的细纹都弯成了温柔的弧度，声音温软得能沁出蜜来：“宏远，看你，别这么严肃，吓着孩子了。”

她轻轻拍了拍沈听檀的手背，指尖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冰了一下女孩的皮肤，“听檀刚从……那边回来，环境变化大，难免怕生不适应。

我们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日子长了，自然就亲近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沈听檀，笑容愈发深邃，试图在那双琉璃瞳里找到一丝预期的感激或不安，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的深邃，这让她完美的笑容底下，掠过一丝极细微的烦躁，但很快被更浓的“关爱”掩盖。

“好孩子，别紧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雨晴就是你最亲的妹妹。

她啊，心思单纯，从小就被我们保护得好，知道你回来，不知道有多开心，念叨着想见你想了好久呢。”

就在这时，今晚名义上的主角——沈雨晴，坐在一架看起来轻巧昂贵的轮椅上，被一位穿着整洁制服、低眉顺目的女佣缓缓推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设计繁复的洁白公主裙，层层叠叠的蕾丝与薄纱将她包裹得像一个易碎的精致娃娃。

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恰到好处的病弱苍白，嘴唇颜色很淡，眼眶微红，像刚刚哭过，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她的出现，立刻像一块磁石，吸引了周遭几乎所有的同情、怜爱与关注的目光。

“姐姐……”沈雨晴抬起眼帘，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期待，向沈听檀伸出那只纤细、白皙、戴着一条纤细的铂金镶钻手链的手，“你……你终于回来了。

我……我好想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濡慕与渴望，仿佛沈听檀是她失散多年、日夜期盼的骨肉至亲。

沈听檀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雨晴伸出的那只手上，手腕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涂着透明的护甲油，那限量版的手链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她没有动，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一丝回应的意向都没有表露，只是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与己无关的艺术品。

这短暂的静默与无回应，让沈雨晴伸出的手显得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

王婉如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立刻被更浓的“心疼”与“包容”所取代。

她上前半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女儿些许，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位早己竖起耳朵、看似闲聊实则密切关注着这边动态的贵妇听得清清楚楚：“好孩子，雨晴，知道你姐妹情深，心急。”

她语气带着无奈的宠溺，转而又是对沈听檀的无限“体谅”，“你姐姐刚从乡下回来，舟车劳顿，而且那边……条件有限，很多社交场合的规矩还不熟悉，以后啊，你多带着她点，慢慢教，不着急。”

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听檀身上那件月白色旧裙，伸出手，带着几分怜惜地摸了摸裙子的面料，叹息般道，“看看这裙子，料子倒是好的，就是旧了些，款式也过时了。

明天，明天妈妈就带你去国金中心，挑几身像样的新衣服。

唉，我们沈家的女儿，走出去代表的是沈家的脸面，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这番话，如同最高明的软刀子，刀刀不见血，却精准地将“乡下回来”、“不懂规矩”、“寒酸”、“需要被教导”这些标签，一根根钉在了沈听檀的身上。

周围投来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复杂，掺杂了更多的审视、评估，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易察觉的轻蔑。

仿佛在看一件突然闯入他们精致世界的、带着土腥气的瑕疵品。

沈宏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

他感觉周遭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沈听檀的沉默与不合时宜，在王婉如这番“体贴”的对比下，更像是一种对他权威和家族颜面的无声挑衅。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听檀，却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将所有这些复杂的目光、暗藏的机锋与无声的贬低，都隔绝在外。

她的视线，从沈雨晴那悬着的手腕，缓缓上移，越过高耸的水晶灯投下的斑驳光影，越过来来往往的、模糊的人影，最终，定格在了王婉如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那里，缠绕着一条设计极为精巧繁复的铂金钻石项链，主坠是一条盘踞的、栩栩如生的蛇，蛇身镶嵌着密镶的钻石，鳞片清晰可见，蛇头微微昂起，蛇眼是两枚切割完美、色泽幽深浓绿的祖母绿，在璀璨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仿佛拥有生命。

王婉如被这专注的、毫无情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不像是在欣赏一件华美的珠宝，倒像是在……审视，或者说，辨认。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蛇形项链坠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稍微平息了些。

她重新堆起笑容，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檀，怎么了？

是……不喜欢妈妈戴的这条项链吗？

这是你爸爸去年特意从佳士得秋拍上为我拍下来的生日礼物，是意大利一位隐退大师的收官之作，很有收藏价值的。”

她试图用珠宝的价值和来历，来巩固自己在这个家、在这个场合不可动摇的地位，同时也将沈听檀的“异常”归结为对珠宝价值的不识货。

沈听檀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琉璃色的瞳孔，在璀璨灯光下，清晰地倒映出王婉如那张妆容完美、却因一丝强撑而略显僵硬的笑脸。

她的声音很轻，音色干净，像深山幽谷里无人听闻的溪流敲击在卵石上，又像一片最轻盈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紧绷的鼓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所有嘈杂喧嚣的清晰度，落入周围几个人的耳中：“您昨晚梦见那条咬您的蛇了吗？”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成了坚硬的、透明的琥珀。

王婉如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慈母笑容，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艺术品，刹那间布满了裂痕，随即轰然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色以惊人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甚至透出一种死寂的青灰。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放大着，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像是骤然见到了从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它今天，”沈听檀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她的脖颈，落在那个蛇形坠子上，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任何加重或渲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天是蓝的”这样简单明了、毋庸置疑的事实，“好像还在您脖子上。”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宴会厅里虚伪的和谐乐章！

王婉如手腕一抖，杯中那半杯猩红如血的波尔多顶级佳酿，尽数泼洒在她那身价值不菲的Ralph Lauren礼服裙摆上，迅速氤氲开一大片丑陋的、暗红色的污渍。

那只剔透的水晶高脚杯，从她彻底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碎片西溅，如同她此刻崩碎的心理防线。

全场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交谈、轻笑、杯盏碰撞声，戛然而止。

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

无数道目光，惊疑、错愕、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兴奋，齐刷刷地从西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在这突兀的、狼狈的、充满戏剧性的一角。

沈雨晴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看脸色惨白、浑身微颤的母亲，又看看依旧平静得诡异的沈听檀，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沈宏远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的混乱和妻子那副失魂落魄、仿佛见了鬼的样子，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额角青筋暴起。

他强忍着咆哮的冲动，一步上前，死死抓住沈听檀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从牙缝里挤出低沉而危险的呵斥：“沈听檀！

你疯了吗？！

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王婉如却对丈夫的怒火和周围的视线毫无反应，她只是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手指死死地攥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那冰凉的钻石蛇真的活了过来，正用它冰冷滑腻的身体紧紧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让她窒息，要将她拖入无边的噩梦深渊。

她惊恐万状地瞪着沈听檀，嘴唇哆嗦着，颜色发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的抽气声。

只有沈听檀，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周遭天翻地覆的混乱都与她无关。

几片飞溅的玻璃碎片落在她的脚边，裙摆上，也沾染了几滴溅落的暗红色酒渍，像皑皑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而不祥的红梅。

她低头，看了看裙摆上的污渍，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然后，她重新抬起那双琉璃般清透、却也琉璃般冰冷的眼睛，望向脸色铁青、怒不可遏的父亲，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状若癫狂的继母，眼神纯净得，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几乎将人逼疯的话，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于懵懂无知间，脱口而出的一句无关紧要的呓语。

窗外，不知何时，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丝细密，敲打在公馆巨大的琉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而空灵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刚刚拉开沉重帷幕的人间悲喜剧，奏响一曲潮湿而冰冷的背景乐。

室内的灯火通明与衣香鬓影，在沾了雨水的玻璃上，扭曲成一片模糊而晃动的光晕，恍若一个并不真实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