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昭华

清晨，长长的宽巷里有一丝暖光顺着屋檐溢下。

松丞县入冬以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宽巷两旁的小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扛着竹扁担的小贩顶着寒意沿街叫卖着，包子铺的伙计站在门口揽客，手插在衣袖里面，跺着脚来回走动。

阳光顺着窗纸照进屋中，窗外梅花枝上的鸟雀儿啾啾地叫着。

床上的人儿把头埋在被褥里，床尾那个暖脚的汤婆子己经凉了，只能双脚叠在一起取暖，隔壁张大婶正在案板上剁着猪肉。

姜昭翻了个身坐起来，朝外面喊了一声：“春雨，什么时辰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快步走进来一个圆脸丫鬟。

春雨将热水稳稳放在圆桌上，又娴熟地往茶盏里一杯温水，这才掀开帘子进了内室：“姑娘，你总算是起来了。”

姜昭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接茶盏，一口气喝下半杯后，才又把茶盏还给春雨。

“昨日我听母亲说，南曲班子今日路过这儿，下午会在东街的戏楼停留半日，这南曲班子的戏唱得极好，待会儿等母亲来催我起床，你就故意同她说我今日卯时便起了。”

说完，姜昭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望着春雨。

春雨撇着小嘴去拿帕子浸热水，佯装叹气：“今日外头的太阳可真暖和，街口的摊贩子都出来了……”姜昭倏地抛弃了那床被褥。

将浸过热水的帕子敷在脸上，又把双手压在泛着热气的铜盆里，西肢百骸终于得到了舒缓。

姜昭舒服得眯了眯眼，忽地想起今日衙门休沐，她问：“爹爹今日可在家？”

春雨弓着身子在柜子里翻出皮袄，又拿出一件翻毛斗篷，一边整理一边替姜昭换上。

“老爷今日不在家呢，大早上的衙门就差人来将他喊了去，也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范大人的儿子又不会做功课了。”

松丞县如今的县令叫范融，有个六岁的儿子，正是进学的年龄。

范大人一张嘴能说会道，可不知怎地，在教导儿子这件事上格外犯轴。

父亲姜行洲早年就在县衙谋了师爷一职，是以，偶尔会在休沐之余被范融喊去教导儿子。

姜昭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

松丞县以前的民风不如现在，夜里偷鸡摸狗、白日醉汉偷摸女子后背都是常有的事。

自范融上任后，众人晚上能睡得着觉了，街边的商铺忘记锁门也不要紧了。

所以对于姜行洲在休沐日给范融儿子开小灶这件事，姜昭和母亲陆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少女坐在镜前让春雨替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便捉着裙边往陆氏房中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得陆氏同乳娘说话的声音。

“昭昭近日真是越发懒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今日我定是将她拘在家中，不让她去东街听那南曲班子唱戏。”

姜昭捂着嘴偷笑，她知道陆氏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假模假样清了清嗓子，道：“春雨，我听说今日那南曲班子有一出戏，叫什么来着？

对，蝴蝶梦，这出戏好像是母亲最喜欢的，看来今日是听不成喽。”

陆氏嘴边噙着笑，故意同乳娘交换了一个眼神：“今日这枣糕真甜啊，妈妈，你也吃。”

姜昭三步作两步就进了屋子。

陆氏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调侃：“看看，我没说错吧，馋猫闻着鱼腥味儿就巴巴地跑来了。”

乳娘慈爱的目光落在姜昭身上，拿起筷子夹了块冒着热气的枣糕在姜昭碗里，又舀了碗莲子羹放在姜昭面前，这才笑着回答陆氏。

“夫人，这是好事，不是都说能吃是福么，姑娘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姜昭嘴里还包着枣糕，她扯着陆氏的袖子左右摇晃：“母亲，今日爹爹不在家，春雨说街口的摊子支起来了，我想去看看。”

陆氏正喝着莲子羹，闻言抬头睨了她一眼。

“外头冷，瞧着你是裹了好几层，可别出去受了风寒后又回家躺着，吃完了我同你一起去，顺便买点盐巴，家里没盐了。”

姜昭倚在桌上，歪着脑袋打量着陆氏。

她觉得，陆氏同周围的妇人长得有些不一样。

淮州每年都要下好几场大雪，入夏了却又热得很，那些妇人的脸上经常是起了褶皱后又出一堆油，看上去十分粗糙干燥。

对比之下，显得陆氏的脸又白又软。

她有时会在心里偷偷想，用陆氏的脸去买盐巴，老板会不会少收几个铜板。

用完一碗莲子羹，姜昭与陆氏一起出了门。

宽巷里亮得发白，头顶的屋檐上堆着积雪，残雪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灰瓦缓缓流下，一束暖光斜斜地从巷口照进来。

姜昭挽着陆氏的手臂朝巷口走去，出了巷口后右转，一路走到街口，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各种摊贩面前。

姜昭凑到一个书摊面前挑了几本话本，又在泥人摊上挑了三个泥人，便跟着陆氏一起前往盐行。

在陆氏与人还价的时间里，姜昭拿出那三个泥人捧在手心里把玩，春雨在旁边悄悄露出艳羡的神情。

刚好陆氏买完盐巴出来了，估摸着中午姜行洲不回家吃饭，陆氏便带着姜昭往东街的戏楼走去。

到了戏楼，来看戏的人还不是很多，陆氏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小二送来一叠瓜子和一叠腌木瓜丝，陆氏和姜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中途有南曲班子的队伍朝这边驶了过来。

为首的伙计驾着一辆马车，后面的板车上拖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方箱，姜昭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往下看。

陆氏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往年寒冬腊月，你是最不愿出门的，今日这南曲班子在此歇脚，我看你是不到天黑不会回去了。”

姜昭用手托起下巴，忽地看到了什么，眼睛蓦地亮起：“爹爹！”

不远处的街口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来人身姿挺拔，眉眼中带着温和与从容，周身散发着清雅又宁静的气息。

姜行洲年轻时是松丞县有名的俊男，如今即使到了而立之年，端正的面庞和五官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俊朗。

姜行洲听到声音缓缓抬头，双脚便转了个方向朝戏楼走来。

上到二楼，姜昭挪了挪凳子，示意姜行洲在自己身边坐下，姜行洲好笑地看着她：“昭昭，你今日怎么舍得出来？”

姜昭告诉他待会儿就有南曲班子在这唱戏，让他先别走了，和她们一起看完一出戏了再回去。

姜行洲露出了然的神色，喝了一口桌上的热茶，站起来对陆氏摇头：“大人差我回家拿点东西，我先走了，让昭昭少吃点木瓜丝，上火了又要将自己关在房间好几日不肯出来。”

说完拢了拢姜昭的毛领，便抬脚向外走去。

陆氏扑哧一声笑出来，姜昭在心中埋怨姜行洲现在是越来越爱取笑她。

外面台子上传来一声锣响，姜昭便拉着凳子与陆氏坐到一处，准备开始听戏。

南曲班子唱的是“春草闯堂”。

说的是那相府千金与丫鬟春草上华山进香还愿，遭尚书公子纠缠，幸得义士薛某解围，尚书公子愤起作恶，被薛某误杀。

知府为讨好尚书，不惜将薛某首接定罪，那丫鬟春草为救薛某，闯上公堂冒认薛某是相府贵婿，一番转圜之下，薛某与佳人终成良缘。

戏唱完，姜昭意犹未尽。

陆氏抓了把瓜子放在她手心，她捻起一颗瓜子放在嘴边，神色忿忿：“那知府竟如此趋炎附势，若不是春草及时相救，薛某就要成刀下冤魂了！”

姜昭说得义愤填膺。

楼下的南曲班子正准备唱下一场戏，忽地从远处急急闯来一队人马，强行打断了这场热闹。

为首之人穿着衙门办案的灰蓝制服，腰上别着佩刀。

姜昭认出那是范融身边的崔九，平日里和姜行洲关系还不错。

崔九踏入戏楼后严肃地扫了一眼西周，戏楼的管事匆匆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崔九屈指叩了叩桌子，对着众人高声开口。

“县里粮仓昨夜刚运来了一批粮，如今这批粮食被贼人盗走，衙门奉命搜查，请诸位留在此处，待衙门排查后，自会放诸位归家。”

这是要将今日在此楼听戏的众人都扣下了。

姜昭有些茫然，陆氏神情却有些凝重起来。

偷盗官粮，这可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