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他拿走了我的通关凭证，说会带家人来提亲。五年后，他在两军阵前喊我“阿芜”。
我搭箭拉弓：“赫连将军，你父亲的头颅还挂在我旗杆上。”他却在万军之中望着我，
眼中无血，只有痛。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孤身闯入我大营，只为说一句“对不起”。
我的剑刺穿他的心脏，他倒在我怀里，笑着说：“阿芜，我终于……不必再找你了。
”漠北的风，一年四季都像裹着砂纸，刮在人脸上，粗粝又无情。阿芜站在辕门高处，
眺望着视线尽头那片灰黄与天际交接的线。那里，就是西戎人的地盘，
也是她五年来夜夜梦魇的源头。风吹动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映着夕阳，泛着旧铜色的冷光。
五年前，她还是江南沈家那个不愿做棋子的沈芜；五年后，
她是边关人人惧之的“罗刹将军”。她不再信星月，只信刀与血。
几个刚换防下来的兵卒互相搀扶着从土坡下走过，
压低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听说这回是那个‘鬼狼’亲自带队……”“嘿，
咱们‘罗刹’将军专剥狼皮……”“五年前赫连老狗阴了咱们一把，
今儿头颅还挂在我们的旗杆上，老子倒下儿子来了，这回叫他儿子连本带利还回来！
”阿芜面无表情地听着，搭在冰冷木栏上的手指甲掐进粗糙的木纹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鬼狼，赫连灼。这个名字，从五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起，就钉在了她的心口，日日夜夜，
腐蚀着她的骨血。她转身，走下望楼，皮靴踏在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沿途遇到的将士，
无论老兵新卒，无不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垂首肃立，低唤一声：“将军。”她略一颔首，
算是回应，脚下不停，径直走向中军大帐。帐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牛油灯，火苗跳跃着，
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一股浓重的药草味混杂着铁锈气扑面而来。她解下佩剑，
随手放在案几上。案几一角，放着一只磨损严重的皮质水囊，
上面用彩线绣着一只歪歪扭扭、几乎辨不出原貌的鹰隼。线头早已毛糙，
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她的目光在那水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落在地图旁一只不起眼的小木盒上。盒盖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只木符。五年前，
她还不是什么“罗刹将军”，只是南边那个精致牢笼里，
一心想挣脱家族安排、不愿成为联姻棋子的沈家女，沈芜。她偷了通关文牒，
带着满心的叛逆和对自由的向往，一头扎进了这片广袤而残酷的大漠。然后，她就遇到了他。
记忆像是被这帐中的药味撬开了一道缝隙，汹涌地漫了上来。那是她进入大漠的第七天，
干粮快没了，水囊快空了。虽然从小也舞刀弄枪，自诩与江南贵千金有别，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荒野大漠的力量。她独自一人，牵着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马，
在无垠的沙海里艰难跋涉。太阳毒辣得能烤干人身上最后一丝水分，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没再走几步，马支撑不住，率先倒了下去，沈芜哀伤不已，
这马陪自己一路，却最终命丧于此，意识昏沉中，她将马儿掩埋在风沙之下，
强打精神往前方走去。路，总归是有终点的，她想。远处传来了驼铃声，
夹杂着几声粗野的呼喝和兵器碰撞声。她伏低身子，悄悄靠近。
是一伙沙匪围住了一支小商队。商队的人已经倒下大半，只剩下几个还在苦苦支撑，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她犹豫着，在这大漠里，自身难保是常态，但是见死不救又于心不忍。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一道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那人穿着普通的褐色胡服，
身手却矫健得惊人。他手里只有一把弯刀，在四五个沙匪的围攻下，腾挪闪避，刀光过处，
必有一名沙匪惨叫着倒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力量美感。
最后一名沙匪见势不妙，打马欲逃。那人也不追赶，只是抬手，将弯刀猛地掷出！
“噗嗤”一声，弯刀精准地没入了沙匪的后心。一切尘埃落定。黄沙被血染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人走过去，拔出自己的刀，在沙匪的衣服上擦了擦血，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她藏身的方向。“看够了就出来吧。”他的声音清朗有力。
阿芜心里一惊，知道自己早就被发现了。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驱使着疲惫的马匹，
从沙丘后走了出来。夕阳落在他的身后，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看不清他的脸，
只觉得他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里，挺拔修长。“多谢壮士解围。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目光在她那身与沙漠格格不入的骑装上停留了片刻。“南边来的？”他问，
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阿芜点了点头。“一个人？”她又点了点头。他皱了皱眉，
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检查商队还有没有活口。可惜，一个都没有。
他沉默地在尸体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熟练地搜罗还能用的清水和干粮，分了一份，
走到她面前，递给她。“跟着我走，我带你到绿洲。”他的话简单又笃定。
阿芜看着他被汗水与少许血污沾染的脸颊，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亮得惊人。
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那份干粮和水，点了点头。后来，她知道他叫赫连灼，
是混居在边境的部族子弟，常在这片大漠里往来。那几天，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日子。
白天，他们共乘一骑，他在前，她在后，隔着薄薄的衣衫，
能感受到他背部传来的温热和坚实的肌肉线条。漠风呼啸，有时他会侧过头，
大声跟她说着这片沙漠的传说，哪些石头下面可能有蝎子，如何通过星斗辨认方向。
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夜晚，他们燃起篝火，分享着有限的食物和清水。
火光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
都带着大漠子民特有的直爽和一种南方人鲜有的鲜活气息。她告诉他，她叫阿芜，
来自江南沈家庄。他听了，笑了笑：“江南好啊，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水是软的，
不像我们这儿，除了沙子就是石头。”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阿芜看着他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第三天傍晚，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片小小的绿洲。一弯月牙形的清泉，周围环绕着些耐旱的胡杨和沙枣树。
夕阳将整片绿洲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水面波光粼粼，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并排坐在泉水边，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天空从橘红变为瑰紫，
最后缀满碎钻般的星辰。大漠的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浩瀚，流淌着寂静的光。
“真美。”阿芜轻声说，感觉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惧，都被这星空洗涤干净了。“嗯。
”赫连灼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阿芜顺势躺下来，双手枕在后脑上，
将这璀璨星空一览无余。赫连灼看看她，也躺在她的身旁。“你怎么会想来大漠？
”他终于问出了这几天来一直都好奇的问题。“我爹爹让我嫁于一人，我不愿意，
便偷跑出来散心。”“那人不好？”阿芜摇摇头，爹爹让她嫁的是世交之子，“他很好，
不仅长相好，家世也好，可是我视他为兄长。”他问：“若觉不妥，禀明双亲便是，
何至于此？”她答：“父母之择，自是门当户对，却未必同心合意。不愿此生由人，
唯有一走了之，此约……自然不作数了。”“这江南富庶之地，倒不及我们大漠民俗清明，
婚姻之事，必是两情相悦，以天地为命，以日月为媒，倘若两人欢喜，自可结为夫妻。
”他转过头看她，星光落在他眼里，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阿芜，”他叫她的名字，
带着一种生涩却认真的腔调，“等我这次回去，处理完家里的事……我去江南找你，可好？
”阿芜的心猛地一跳，脸颊有些发烫。她垂下眼睫，看着水中晃动的星子倒影，
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用沙漠里某种硬木雕刻成的木符，
上面刻着古朴的纹路，像是一只展翅的鹰。“这个给你。”他塞进她手里，
木符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是我自己刻的，保佑平安。”阿芜握紧了那枚木符，
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风吹过胡杨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她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那份盖着官府朱印的通关文牒。
那是她能自由往返于中原和边境的凭证。“这个，你拿着。”她将凭证递到他面前，
声音很轻，“你带着这个可以直接过来……我，我在家等你。”赫连灼看着那份凭证，
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接过凭证，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
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布满茧子，却异常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星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静谧而温柔。那一夜，星空沦陷，
人也沦陷了。他的吻温和轻柔，他将自己的全部爱意都覆在她的身体里。“将军，斥候回报！
”帐外亲兵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猝然斩断了那些氤氲着暖意的回忆。阿芜猛地回神，
帐内昏暗的光线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无半点波澜。“讲。
”她的声音冷硬如铁。“西戎前锋已至三十里外黑水河谷，主将……确认是赫连灼。
”“知道了。再探。”“是！”亲兵退下，帐内重新恢复死寂。
只有牛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阿芜站起身，走到帐壁旁，
那里挂着一套擦拭得锃亮的黑色铠甲，胸甲处狰狞地凸起几根尖刺，
肩甲被打造成恶鬼罗刹的造型。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缓缓抚过铠甲冰冷的表面。明天。
她在心里默念。赫连灼，我们之间这笔血债，该清算了。她转身，
目光再次掠过案几上那只旧水囊，最终，定格在小木盒上。帐外的风，更急了，呜咽着，
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次日，天光未亮，营中已响起低沉肃杀的号角。
沈芜站在那面巨大的牛皮鼓旁，看着兵卒们在晨雾中无声而迅疾地集结。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五年前那场背信弃义的偷袭，死的不仅是她的父亲，
还有这里许多人的父兄、同袍。血债，必须血偿。她翻身上马，
黑色铠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亲兵递上她的长弓和特制的箭囊。“出发。
”大军如一张缓缓拉开的黑色巨弓指向黑水河谷的方向。越靠近河谷，
空气中的紧张感便越明显。风里带来的，除了湿冷的河水气息，还有隐约的马蹄声，
以及西戎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牛羊膻气和皮革味道的气息。地势渐开，
前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对面，西戎的骑兵已经列阵。
他们穿着深色皮袄，手持弯刀或长矛，阵型看似松散，却透着一股野狼般的凶悍。为首一人，
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身着银灰色锁子甲，外罩一件深色大氅，正是赫连灼。
五年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那原本就清晰的轮廓打磨得更加冷硬，
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和……戾气。他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目光如鹰隼，
直直射向这边中军旗下的沈芜。沈芜勒住马，抬手，身后涌动的士兵瞬间静止。两军对垒，
死一般的寂静在河谷间蔓延，只有河水哗哗流淌，以及战马偶尔不耐的响鼻声。然后，
他动了。他催动战马，向前行了十余步。“阿芜——！”他的声音穿透寂静，
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那声音里有惊愕，有难以置信。南军阵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对面那个凶名在外的“鬼狼”，竟直呼他们“罗刹”将军的闺名。沈芜端坐马上，
身形稳如磐石。她缓缓抬起手臂，取弓，搭箭，动作流畅而稳定。冰冷的铁箭簇，
对准了那个曾与她共看星空的身影。“赫连将军，”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战场，
“你父亲的头颅，还挂在我旗杆上示众。”赫连灼脸色骤然苍白。他死死盯着她，
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无言。一声“杀”字令下，顿时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黑色的南军与杂色的西戎洪流，轰然对撞！
兵刃交击声、怒吼声、马蹄声瞬间吞噬了整个河谷。阿芜纵马冲入战团，长剑出鞘，
如一道黑色闪电切入敌阵。剑光过处，西戎骑兵纷纷落马。
她目光始终锁定着那道银灰色的身影。赫连灼同样在乱军中寻找着她。
当他看见她亲自冲阵时，瞳孔一缩，立刻策马向她冲来。两人在乱军之中相遇。“阿芜！
”他在兵戈相交的间隙低吼，“我有话要说！”回答他的是阿芜凌厉的一剑。
剑尖直取他咽喉，却只削断了他一缕发丝。赫连灼格开这一剑，弯刀回转，刀锋逼近她胸前，
却在触及铠甲前猛地收势，只留下一道浅痕。“你听我说——”他急切地想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