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京城纪府后院。
晨光微透,树影斜映在青砖地上。窗外一株老槐开得正盛,细碎白花随风飘落,沾在窗棂与檐角。屋内药香淡淡,萦绕不散。
十七岁的纪灵若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里衣。她猛地坐起,手指颤抖地抚上脸颊——皮肤完好,呼吸平稳,不是烧焦的皮肉,也不是火焰吞噬骨血时的剧痛。她活过来了。
她记得那日,红烛高照,锣鼓喧天。她一身大红嫁衣立于喜堂之上,看着蓝思衡牵着江薇的手走进来,跪地求陛下休妻。她说不出话,只笑着点燃了满堂帷帐。火舌卷走了一切,也带她坠入黑暗。
而现在,她睁着眼,听见窗外鸟鸣清脆,闻见药炉余温尚存。婢女在外间轻手翻动医书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修长,指尖泛着常年捣药留下的淡黄痕迹。腕上脉象仍有些浮乱,心口隐隐发闷,像是重生带来的余震未平。
但她清楚,这不是梦。
她是纪家嫡女,自幼习医,性情温婉却有主见。肤色清透,眉眼沉静,常穿月白襦裙配鸦青披帛,发间只簪一支银丝海棠簪。府中人都道她体弱,少言寡语,唯有贴身婢女知她夜里常翻医书至三更。
这一次,她回到了七日前——赐婚前夜。
圣旨还未到,但所有人都知道,午时必至。蓝将军西北征战三年,凯旋归来,天子亲赐婚约,将纪家嫡女许配于他。这是恩典,是荣耀,是无数闺秀梦寐以求的命运。
可她知道,那具躯壳里的魂,早已不是当年为她折槐花、替她挡流矢的少年。
蓝思衡回不来了。回来的,是一个陌生人。
若顺从,便是重蹈覆辙。若反抗,则触怒皇权、背离家族,甚至可能被囚禁深院。
但她更清楚,那一场婚姻,从开始就是错付。
她缓缓起身,脚步虚浮,扶住桌角稳了片刻。心跳仍未完全平复,胸口像压着一块冷石。她打开药匣,取出一根银针,在指尖轻轻一点,刺入内关穴。片刻后,气息渐稳。
“小姐?”婢女听见动静推门进来,见她已起身穿戴整齐,惊讶道:“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身子还虚着呢。”
“取衣裙来。”纪灵若声音不高,却无半分犹豫,“我要去见母亲。”
婢女不敢多问,连忙捧出一套干净的月白襦裙。她替小姐梳头时,手微微发抖。这位主子向来安静守礼,从未有过这般决断的模样。
纪灵若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目依旧温婉,可眼神已不再迷惘。前世那些眼泪、等待、焚尽一切的绝望,都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清醒。
她走向母亲所在的绣房。
房门半掩,阳光洒在案前。母亲正低头缝制一件猩红嫁衣,针脚细密,神情专注。那抹红色刺痛她的眼——那是她前世赴死时穿的嫁衣。
她站在门口,轻声道:“娘,我不想嫁。”
母亲猛然抬头,手中针线掉落,线头拖在地上。
“你说什么?”母亲声音发紧,“这是天赐良缘,多少人家盼都盼不来!你父亲已应下,圣旨午时就到,怎能反悔?”
纪灵若走近几步,站定在母亲面前。“我梦见他三年不归,边关黄沙埋骨,我独守空房,病死也无人知。”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不想把一生系在一个不知归期的人身上。”
母亲怔住,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你……当真是梦见了?”
“是。”她点头,“也是我想明白了。嫁过去若等不来人,不过是守一座空宅。我不愿守活寡。”
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锋利。可在这样的世道,唯有现实之理才能撬动人心。
母亲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父亲不会答应的。圣眷所归,岂容儿女私意?”
“我知道。”纪灵若目光坚定,“但我必须试一次。”
母亲看着她,忽然发觉这个一向柔顺的女儿,眼中竟有从未有过的光亮。那不是任性,也不是怯懦,而是一种近乎冷峻的清醒。
“你要去见你父亲?”
“是。”
“他会骂你,责你,甚至罚你禁足。”
“我明白。”
母亲沉默良久,终是挥了挥手:“去吧。若他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纪灵若福身一礼,转身离去。
正厅外,家仆列立两旁,气氛肃然。内侍已在偏厅候着,黄绸圣旨置于托盘之上,只待宣读。
她站在门外,听见父亲与几位族老低声交谈。“灵若性子软,此事不必与她多言,接旨便是。”“纪家承此殊荣,岂能因一女子坏大事?”
她闭了闭眼,抬步走入。
众人察觉动静,纷纷侧目。纪父见她到来,眉头微皱:“你怎么来了?回房等着便是。”
她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厅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地。
那一刻,厅内骤然安静。
内侍正要开口宣旨,却被这突兀一幕拦住。
纪灵若仰头,声音清晰如泉:“女儿纪灵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不愿嫁予蓝将军。”
满堂哗然。
纪父猛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放肆!圣眷所归,岂容你任性妄为!”
“我不是任性。”她直视父亲,一字一句,“他是远征之将,三年无音讯,归来与否尚不可知。战场凶险,生死难料。我若嫁过去,等的是什么?是一座牌坊,还是一生孤灯?我不愿守活寡,也不愿把自己的命,押在一个虚无的承诺上。”
厅中一片死寂。
族老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话。这话虽刺耳,却句句在理。女子择婿,图的本就是安稳。如今男方远在边关,生死未卜,强结姻缘,确有风险。
纪父气得浑身发抖:“你可知这门婚事意味着什么?是皇恩,是家族荣耀!你一句不愿,就要毁掉全府前途?”
“荣耀不该由女子的终身来换。”她仍跪着,脊背挺直,“若您执意让我嫁,不如现在就把我关进祠堂。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点头。”
父亲瞪着她,眼中怒火翻涌,却又渐渐凝滞。他忽然发现,这个向来安静听话的女儿,今日说出的话,没有哭诉,没有哀求,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理智。
这不是冲动,是早有决断。
他咬牙道:“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
“知道。”她低头,“可我也知道,若我不说这一句,往后三十年,我都只能在夜里睁着眼,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风从厅外吹过,卷起几片槐花瓣,飘落在她肩头。
父亲久久未语。
最终,他拂袖转身:“由她去!今日之事,暂且搁下,圣旨先收着,等陛下示下!”
内侍迟疑片刻,默默将圣旨收回。
纪灵若缓缓起身,膝盖酸麻,却站得笔直。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正厅。
阳光落在她身上,暖而不烈。一路走过回廊,仆妇避让两侧,无人敢言语。
她回到自己小院,推窗而立。
那株老槐树仍在风中摇曳,花瓣如雪纷飞。她伸手接住一片,指尖轻抚其纹理。
“这一世,”她低声说道,“我不再做京华梦中人。”
她转身走向药匣,打开层层抽屉,开始整理银针与药材。动作缓慢却稳定,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窗外,风吹槐花,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