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地落在朱红宫墙与琉璃瓦上，将整个皇城装点成一片素白，却也掩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肃杀与沉寂。
就连往日香火鼎盛的宝华殿，此刻也因这场大雪而人迹罕至，唯有殿角檐下偶尔传来的风铃声，清泠泠地划破空旷，更添几分幽寂。
沈清漪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碧色宫装，外罩着发放的棉坎肩，捧着一个粗陶手炉，静静地立在宝华殿后院的回廊下。
她抬头望着庭院中央那座覆满了白雪的七级浮屠石塔，目光幽深，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汉白玉，看清其内里埋藏的，究竟是佛骨舍利，还是她沈氏一族的累累血债。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那时，她还不叫沈清漪，她是前朝最受宠爱的昭月公主，闺名明月。
她的父皇虽非明君，却也仁厚；她的兄长，太子明德，温文尔雅，精通佛法，曾亲手在皇家寺院为她栽下一株菩提树，笑着说：“吾妹心性澄澈，当有佛缘，愿此树佑你一生喜乐平安。”
可那一夜，大火映红了半个皇城，喊杀声震天。
叛将萧擎——如今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的父亲，带着铁骑踏破了宫门。
父皇母后自焚于昭阳殿，兄长拼死将她推出火海，自己却倒在乱箭之下，临死前那双总是含着悲悯的眼睛，死死望着她，无声地嘶喊着：“活下去！”
她活下来了，像一粒尘埃，隐姓埋名，从云端跌落，沉入这吃人的宫廷孽海最底层。
沈清漪，这个名字，是兄长麾下一位忠仆用性命换来的，是她复仇之路上唯一的身份凭证。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将她从血色的回忆中拽回。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恨意强行压下。
五年了，她在这冰冷的宫墙内小心翼翼地经营，从最苦最累的浣衣局，一步步走到这相对清静的宝华殿当差，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近权力中心，接近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家族的机会。
“清漪，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冻坏了可不是玩的！”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清漪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过身时，脸上己是平日里那副温顺怯懦的模样。
来人是同在宝华殿当差的宫女春桃，比她早入宫几年，性子泼辣，但心眼不坏。
“春桃姐姐，”她微微屈膝，声音轻柔，“我看这雪中的浮屠塔，别有一番庄严肃穆之感，不觉看呆了。”
春桃搓着手跺着脚，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一座石头塔罢了，年年看，月月看，有什么好看的。
快别杵在这儿了，方才我听说，贵妃娘娘凤体违和，遣了人来要在佛前供一盏长明灯，祈求安康。
管事公公正找人去库房取那盏赤金嵌八宝的灯台呢，那可是贵重物件，咱们得赶紧过去帮着打理一下，万一出了差错，可吃罪不起。”
贵妃？
沈清漪心中一动。
当今后宫，位份最尊、圣宠最浓的，便是这位出自萧氏本家、皇帝萧彻的亲表妹，柳贵妃。
她入宫三年，盛宠不衰，风头无两。
机会，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差事里。
“姐姐说的是，我这就去。”
沈清漪低眉顺眼地应着，跟在春桃身后，快步朝宝华殿的侧殿库房走去。
脚步匆匆，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她垂着眼，心中思绪电转。
柳贵妃抱恙，皇帝必然会前去探望。
若能借此机会，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仇人之子，确认一下他如今的模樣，对她而言，也是计划至关重要的一步。
库房里，管事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盏赤金长明灯，果然华贵非凡，灯身镶嵌着各色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炫目的光彩。
“都仔细着点！
手脚放轻，这可是贵妃娘娘要用的物件！”
管事太监尖着嗓子吩咐。
沈清漪和春桃连忙上前，帮忙擦拭灯台，检查灯油。
她动作细致轻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灯台的每一个细节。
忽然，她指尖触到灯座底部一处细微的凸起，借着擦拭的动作仔细一摸，心中猛地一沉——那似乎是一道极细微的裂纹。
若不仔细探查，根本发现不了。
但这盏灯一旦被点燃，长时间燃烧受热，这裂纹极有可能扩大，甚至导致灯台倾覆……届时，经办此事的宫人，必定难逃一死。
是谁？
是谁在这灯台上做了手脚？
是针对柳贵妃，还是想借机陷害宝华殿的管事？
电光火石间，沈清漪脑中己闪过数个念头。
告发？
无凭无据，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
隐瞒？
若真出了事，她也难逃干系。
“怎么了清漪？
发什么呆？”
春桃见她动作停顿，疑惑地问道。
沈清漪抬起眼，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惶恐和犹豫，她凑近管事太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公公……奴婢，奴婢方才擦拭时，似乎摸到这灯座底下……有些不平，像是……像是磕碰过了。”
管事太监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一把夺过灯台，手指颤抖着摸向底座，那细微的触感让他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这……这……”他脸色煞白，看看灯台，又看看沈清漪和春桃，眼神惊疑不定。
沈清漪立刻跪了下去，语气带着哭腔：“公公明鉴！
奴婢们接手时便是如此了！
奴婢只是担心，万一……万一在娘娘驾前出了差池……”她的话没说尽，但其中的利害关系，管事太监如何能不懂？
他死死盯着灯台，半晌，猛地一跺脚：“快！
快去请内务府的匠作来看看！
快！”
库房里顿时一片忙乱。
沈清漪垂着头跪在地上，嘴角在无人看见处，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不能确定这陷阱是谁所设，但她巧妙地将其挑明，既避免了自己被牵连，又在这位管事公公心里种下了一根刺，一份对她“细心”和“警醒”的模糊印象。
在这深宫孽海中，有时候，一点点的“人情”和“功劳”，就是日后攀爬的垫脚石。
混乱中，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太监特有的高声通传：“皇上驾到——！”
他来了。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缩。
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恨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再次汹涌澎湃起来。
她随着众人仓促起身，垂首跪伏在冰冷的库房角落。
视线所及，只有一双绣着金色龙纹的玄色靴尖，踏过门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从她眼前缓缓走过。
那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抬头的欲望，克制着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
萧彻。
父亲弑君篡位，儿子坐享江山。
这片孽海，她既己沉沦，便定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无尽的痴缠与纠葛，己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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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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