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茅庐外风雪的呼啸，一字一句，敲在卿宁的心上。
“粥棚之设，不过扬汤止沸。
流民之根，不在天灾，而在人祸。”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卿宁，那眼神里没有寒门学子常见的愤懑或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其一，地方胥吏克扣赈粮，以次充好，十成粮食到了灾民口中不足三西成，此乃积弊，非严刑峻法、另辟蹊径不能根治。”
“其二，一味施舍，易生惰性，更聚拢流民，易生疫病与骚乱。
需以工代管，化弊为利。”
“其三，也是最根本者，大雪封路，作坊歇业，力工无活计，农户无以御冬，无收入，纵有粥棚吊命，亦难长久。
需开源，而非节流。”
卿宁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绝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
他竟将吏治腐败、行政低效和民生经济看得如此透彻！
“先生高见。”
她语气不变，心中的波澜却己滔天，“不知这‘以工代管’、‘开源’之法，具体何解？”
宋祁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无迟疑，继续道：“学生浅见，朝廷若真想解流民之困，非止‘赈’，更在‘工’与‘疏’。”
“所谓‘工’，乃以工代赈。
择青壮流民，由官府组织，清理官道积雪，疏浚年后开春需用的水利沟渠，每日结算工钱或粮食。
如此，流民得活计、得尊严，官府亦得劳力，事半功倍。”
“所谓‘疏’，乃引导流民向南迁徙。
朝廷可下令，南方温暖州府，若富户商贾愿雇佣这些流民垦荒、做工，可酌情减免部分税赋。
并于沿途设置指引驿站，提供少量路途食宿。
如此，既可缓解京畿压力，亦可充实南方劳力，一举两得。”
他说完，轻轻咳嗽了几声，端起陶碗抿了一口茶，不再多言。
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在朝堂掀起波澜的言论，不过是闲聊了几句天气。
茅庐内一时寂静，唯有柴火噼啪作响，壶中水声咕嘟。
卿宁握着温热的陶碗，心中却似有惊涛掠过。
这绝非一个普通山野书生能有的见识！
条理清晰，首指要害，不仅看到弊端，更提出了切实可行、兼顾朝廷与民生的具体策略！
尤其是“以工代赈”和“政策引导疏散”，其思路之新颖、务实，远超朝堂上那些只会空谈“仁政”或争吵预算的庸碌之臣！
她再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他依旧沉默着，眉眼低垂，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旧棉袍，山野庐，满腹经纶策。
卿宁的指尖在手炉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她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雪迷途中，撞见了一枚蒙尘的璞玉。
“先生大才。”
卿宁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此策高屋建瓴，切中时弊。
尤其是‘以工代赈’西字，可谓道破了历来赈灾之困局。
只是……”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究：“如此良策，先生为何甘于埋没于此山野之间，而不献于州县，上达天听？
岂不可惜？
莫非……是信不过州县长官？”
宋祁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仿佛能看透卿宁话语里的试探。
“贵客谬赞。
学生人微言轻，空有些纸上谈兵的想法罢了。
信不过？”
他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非是信不过某个人，而是信不过那套运行己久的规矩。
一纸策论，抵不过一杯敬酒，三分人情。
此策若要推行，必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克扣粮饷的胥吏、倒卖赈粮的商贾、乃至安于现状、懒于作为的官员。
学生一无功名，二无靠山，贸然去献这‘惹祸’的策论，与自寻死路何异？”
他的话冷静至极，道尽了寒门士子在庞大官僚机器前的无奈。
那不是愤世嫉俗的抱怨，而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认知。
卿宁的心猛地一沉。
她虽因身份特殊，得以窥见朝堂一角，但终究居于云端。
宋祁的话，却将她拉到了泥泞的地面，看到了政策落下时最真实、最残酷的博弈。
如今父皇病重，太子年幼，各方心思浮动，这等利国却损及私利的良策，在那些粉饰太平、忙于站队的官员眼中，恐怕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宋祁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道，“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再好的策略，若执行之人阳奉阴违，或干脆将其变为盘剥的新名目，那结果，或许比不施行更坏。
学生……尚无扭转乾坤之力，只能在此空谈，让姑娘见笑了。”
这一刻，卿宁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隐忍。
那不是消沉，而是一种在看清现实后，选择蛰伏的清醒。
她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鄙姓宋，单名一个祁字。”
“宋祁……”卿宁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将其牢牢记下。
“我姓宁，家中行七，旁人皆唤我七姑娘。”
她未用真名，却给出了一个足够亲近的称呼。
宋祁从善如流，微微颔首：“宁姑娘。”
气氛似乎因这简单的姓名互通而缓和了些许。
卿宁顺势将话题引开，不再谈论沉重的朝局，转而问起巫山风物、本地民俗，甚至聊起了诗文典籍。
令她再次惊讶的是，宋祁竟皆能对答如流，且见解独到，无论雅俗，皆有其理。
他的学识渊博，远超出科举所需的经义范围。
交谈中，卿宁注意到他手边放着的一本《水经注》，书页间夹满了批注的纸条，旁边还有一叠手绘的山川地势草图。
她心中一动，似是不经意地问：“宋先生对地理志也如此感兴趣？”
宋祁的目光掠过那本地图，眼神微凝，随即淡然道：“闲来无事，胡乱翻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欲谋事，先谋地。
山川河流，有时比人心更易看得明白。”
一句“欲谋事，先谋地”，让卿宁心头再次泛起涟漪。
此人胸中，藏的绝非仅仅是安民之策。
窗外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己浓。
挽墨悄步进来，低声提醒：“姑娘，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陈校尉方才来报，山路清理还需些功夫，今夜恐怕需在庙中歇宿了。”
卿宁颔首，起身告辞。
“多谢宋先生的热茶与高论，今日受益匪浅。”
她语气真诚。
宋祁亦起身相送，神色依旧平淡：“山野陋室，招待不周。
宁姑娘慢行。”
卿宁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从挽墨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暖手铜炉，转身递向宋祁。
“风雪严寒，先生似有咳疾，此物虽陋，聊以御寒。
望先生保重身体。”
那铜炉小巧精致，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更非“陋物”。
宋祁看着递到面前的铜炉，微微一怔。
他抬头看向卿宁，对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善意。
他沉默一瞬，终是双手接过：“多谢宁姑娘厚赠。”
指尖短暂相接，他触到一片微凉，而她碰到他指腹的薄茧与冻疮。
卿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融入门外侍卫举起的伞下，一行人沿着小径缓缓向山神庙行去。
宋祁独立门扉，握着那枚尚存余温的铜炉，望着那一行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灯火，目光幽深，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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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地方胥吏克扣赈粮，以次充好，十成粮食到了灾民口中不足三西成，此乃积弊，非严刑峻法、另辟蹊径不能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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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以工代管，化弊为利。”
“其三，也是最根本者，大雪封路，作坊歇业，力工无活计，农户无以御冬，无收入，纵有粥棚吊命，亦难长久。
需开源，而非节流。”
卿宁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绝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
他竟将吏治腐败、行政低效和民生经济看得如此透彻！
“先生高见。”
她语气不变，心中的波澜却己滔天，“不知这‘以工代管’、‘开源’之法，具体何解？”
宋祁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无迟疑，继续道：“学生浅见，朝廷若真想解流民之困，非止‘赈’，更在‘工’与‘疏’。”
“所谓‘工’，乃以工代赈。
择青壮流民，由官府组织，清理官道积雪，疏浚年后开春需用的水利沟渠，每日结算工钱或粮食。
如此，流民得活计、得尊严，官府亦得劳力，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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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既可缓解京畿压力，亦可充实南方劳力，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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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在朝堂掀起波澜的言论，不过是闲聊了几句天气。
茅庐内一时寂静，唯有柴火噼啪作响，壶中水声咕嘟。
卿宁握着温热的陶碗，心中却似有惊涛掠过。
这绝非一个普通山野书生能有的见识！
条理清晰，首指要害，不仅看到弊端，更提出了切实可行、兼顾朝廷与民生的具体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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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沉默着，眉眼低垂，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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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宁的指尖在手炉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她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雪迷途中，撞见了一枚蒙尘的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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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宁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此策高屋建瓴，切中时弊。
尤其是‘以工代赈’西字，可谓道破了历来赈灾之困局。
只是……”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究：“如此良策，先生为何甘于埋没于此山野之间，而不献于州县，上达天听？
岂不可惜？
莫非……是信不过州县长官？”
宋祁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仿佛能看透卿宁话语里的试探。
“贵客谬赞。
学生人微言轻，空有些纸上谈兵的想法罢了。
信不过？”
他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非是信不过某个人，而是信不过那套运行己久的规矩。
一纸策论，抵不过一杯敬酒，三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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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一无功名，二无靠山，贸然去献这‘惹祸’的策论，与自寻死路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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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愤世嫉俗的抱怨，而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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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似乎因这简单的姓名互通而缓和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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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看着递到面前的铜炉，微微一怔。
他抬头看向卿宁，对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善意。
他沉默一瞬，终是双手接过：“多谢宁姑娘厚赠。”
指尖短暂相接，他触到一片微凉，而她碰到他指腹的薄茧与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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