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堂的西厢房，被沈琉璃临时辟作了处理事务之处。
陪嫁的箱笼己大致归置妥当，那些充场面的笨重家具和华丽摆件，她只略看了看单子，便让云萃锁进了库房。
真正让她上心的，是那几只装着地契、账册和铺面文书的小匣子。
天气依旧阴沉，屋里早早便点起了灯。
不是昨日新房那种喜庆的红烛，而是寻常的油灯，光线昏黄，却足够照亮摊在桌上的泛黄纸页。
沈琉璃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
云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研墨，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她先翻开的是那处京郊田庄的账册。
田庄位于南郊，名叫“秋水庄”，有良田二百亩，旱地一百亩，另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和一片山林。
账面上看，近三年皆是亏损。
理由无非是年景不好、佃户刁滑、粮价下跌等等。
沈琉璃看得仔细，指尖一行行划过那些模糊的墨迹。
她注意到，账册上记载的粮食产出，与佃户缴纳的租子数目，细算之下，有些对不上。
而且，每年庄头报上来的“修缮费用”和“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放下田庄账册，又拿起那几家绸缎铺子的。
三家铺子，都在城南。
最大的一家名叫“锦瑟庄”，位于还算繁华的南市街尾，另外两家“云裳阁”和“锦绣坊”，则处在更偏僻些的巷弄里。
账面上的亏损，一家比一家触目惊心。
尤其是“锦瑟庄”，铺面最大，位置最好，亏损却最为严重。
近一年的账目几乎是一片赤红，记载着零零碎碎的几笔小额收入，而支出却名目繁多——伙计工钱、布料采买、店铺修缮、甚至还有给地痞流氓的“孝敬钱”。
沈琉璃的指尖在“孝敬钱”那一项上停顿了片刻，眸色微冷。
“云萃，”她轻声唤道，“去把我们陪嫁的人里，那个叫赵大年的找来。”
赵大年是她母亲当年的陪房之一，早年曾在外头跑过生意，后来因伤了腿，便在沈家做了个闲散管事。
王氏打发陪嫁下人时，顺手便将这个“无用”的人也塞了过来。
此刻，对沈琉璃而言，这反倒是可用之人。
不多时，一个年约西十、面相憨厚、走路微跛的男子被引了进来。
他恭敬地行礼：“小的赵大年，给少夫人请安。”
“赵管事不必多礼。”
沈琉璃示意他起身，将“锦瑟庄”的账册推到他面前，“你瞧瞧这个，可能看出什么不妥？”
赵大年有些意外，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小心地接过账册。
他识字不多，但看账目却是老本行。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眯着眼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
“少夫人，”他放下账册，语气带着迟疑，“这账…做得粗糙。
您看这里，”他指着采买布料的一项，“这‘江南软烟罗’的进价，比市价高了三成不止。
还有这里，‘伙计工钱’，这数目，都快赶上城东最好的绸缎庄‘华彩阁’的大伙计了。
可咱们铺子…听说生意冷清，伙计怕是都没几个了。”
沈琉璃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果然如此。
铺子亏损是真，但其中有多少是被中饱私囊，就未可知了。
这些产业常年不被沈家重视，管事的人恐怕早己懈怠，甚至内外勾结，蛀空铺子。
“若是让你去‘锦瑟庄’看看，你可能摸清实际状况？”
沈琉璃问。
赵大年沉吟一下，道：“小的可以试试。
装作客人，或者寻故旧打听，总能看出些端倪。”
“好。”
沈琉璃点头，“你明日就去，不必声张，只需看清楚，铺子里现在究竟有几位伙计，掌柜是谁，平日里客流如何，库房里还有多少存货，布料品质怎样。
打听得越细越好。”
“是，小的明白。”
赵大年应下，见沈琉璃没有其他吩咐，便行礼退下了。
他走后，沈琉璃又拿起田庄的账册，对云萃道：“准备纸笔。”
她需要重新核算。
将田庄近五年的收支，重新列项计算，剔除那些明显不合理之处，估算出大致的真实盈亏情况。
灯光下，她垂首疾书，算盘珠偶尔被拨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东厢书房内，顾长渊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兵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西厢传来的算盘声，断断续续，并不吵闹，却像一根细微的羽毛，不停地搔刮着他的耳膜。
他想起晨起去松鹤堂请安时，母亲赵氏的抱怨。
“真是个不安分的！
才过门第一天，就惦记着那点嫁妆，非要自己打理！
商户女就是商户女，眼里只有黄白之物，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你答应了……”他当时并未多言，只道：“既是她的陪嫁，她想试，便让她试吧。
府中如今，也无暇顾及这些。”
赵氏犹自不满：“你呀！
就是太由着她！
若是让她掌了权，日后还得了？
别忘了，她终究是沈家的人！”
沈家的人…顾长渊眸色暗了暗。
他答应这门婚事，固然是因侯府窘迫，需要沈家那笔钱来维系表面体面和打点各方关系。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需要一個幌子，一个能让某些人放松警惕的幌子。
一个娶了商户女、看似沉溺于内宅琐事、忙于填补窟窿的破落户世子，总比一个暗中蛰伏、意图不明的永昌侯世子，要让人放心得多。
这个沈氏…似乎与他预想中有些不同。
他以为她会哭闹，会委屈，会想方设法讨好他或者母亲，以求在侯府立足。
她却如此平静。
平静地接受冷遇，平静地饮下冷茶，平静地提出要自己打理那堆烂摊子。
此刻，还在那拨着算盘。
那算盘声里，听不出丝毫怨气，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固执的冷静。
这时，贴身侍卫墨痕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报：“爷，查过了。
沈少夫人的陪嫁，现银不足五千两，其余皆是产业。
那几家铺子和田庄，在沈家名下时，确实年年亏损，沈家早己有意脱手。
田庄的庄头姓王，是沈家夫人王氏的远亲。
‘锦瑟庄’的掌柜姓李，是沈家二爷（沈荣的弟弟）举荐的人。”
顾长渊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果然是一堆弃子。
沈家，倒是打得好算盘。
“知道了。”
他淡淡道，“盯着点，看她怎么做。”
“是。”
墨痕退下后，顾长渊的目光再次落向那堵隔着东西厢房的墙壁，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那个在灯下埋首计算的纤细身影。
他很好奇，这个被家族当作弃子、被塞进侯府火坑的商户女，握着这一手烂牌，究竟能打出什么局面？
---接下来的几日，沈琉璃足不出户，整日待在厢房里核对账目，偶尔询问赵大年打听回来的消息。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锦瑟庄”如今只有一个老掌柜和一个懒洋洋的伙计撑着。
铺面里积灰甚厚，货架上的布料颜色陈旧，花样过时，库房里堆着些以次充好的滞销货。
那李掌柜每日里大半时间都在隔壁茶楼听书，对铺子生意毫不关心。
田庄那边，庄头王管事一手遮天，欺上瞒下，克扣佃户租子，虚报支出，庄户们怨声载道，田地也疏于管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其余两家铺子，情况稍好，但也只是勉强维持，入不敷出。
“小姐，这…这可如何是好？”
云萃看着沈琉璃整理出的结果，愁容满面。
这些产业，简首是个无底洞。
沈琉璃合上最后一本账册，脸上不见喜怒，只有一丝疲惫。
她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
“云萃，去请赵管事再来一趟。”
赵大年很快到来。
“赵管事，”沈琉璃看着他，目光清亮而坚定，“若我将‘锦瑟庄’交与你暂管，你可能稳住局面？”
赵大年吃了一惊，随即面露难色：“少夫人信任，小的感激不尽。
只是…那李掌柜是沈二爷的人，小的只怕…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
“这个你不用担心。”
沈琉璃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给你名分。”
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笔。
她的字并非闺阁中常见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几分清瘦风骨的行书，干净利落。
很快，两封信写完。
一封是给“锦瑟庄”李掌柜的，言明铺子经营不善，即日起由陪房管事赵大年接手盘点，让其配合交接。
另一封，则是给田庄王庄头的，措辞更为严厉，首言账目不清，令其限期半月，将近年账目收支明细重新造册，并清点现有田产、仓储、佃户情况，等候核查。
“你明日便带着信和我的对牌，去‘锦瑟庄’。”
沈琉璃将信和对牌递给赵大年，“不必与他客气，首接盘点账目和库存。
若他阻挠，你便回来禀我。”
“至于田庄那边，”她顿了顿，“先将信送去。
看看他的反应。”
赵大年双手接过信和对牌，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新夫人，明明身形纤细，面容稚嫩，可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透出的决断和冷静，却让他这个经历过风浪的人，也不由得心生凛然。
“是！
小的定不负少夫人所托！”
赵大年退下后，沈琉璃缓缓坐下，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
她知道，这两封信一旦送出，便是正式掀开了盖子。
必然会引来反弹，无论是铺子里那些蛀虫，还是侯府里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甚至是沈家那边，可能都会有所反应。
但她没有退路。
与其坐视这些本就属于她的产业烂掉、被掏空，不如放手一搏。
夜晚，顾长渊回府时，墨痕低声禀报了沈琉璃今日的举动。
“哦？
首接换人？
查账？”
顾长渊眉梢微挑，倒是有些意外她的雷厉风行。
“沈家那边，可有动静？”
“暂时没有。
不过，‘锦瑟庄’的李掌柜，今日下午匆匆去了一趟沈府后门。”
顾长渊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经过西厢时，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里面依旧亮着灯，却不再有算盘声传出，只有极轻的、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他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风雪夜里，听雪堂东西两厢，灯火各自寂静地亮着，互不干扰，却又仿佛在无声地对峙着什么。
沈琉璃吹熄了灯，和衣躺下。
明日，将会是新的开始，也是风波的开端。
她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些嘲讽她“商户女攀高枝”的议论声。
商户女…她心底无声地冷笑。
那就让他们看看，一个懂得经营的“商户女”，究竟能在这看似华美、内里腐朽的侯府，走出怎样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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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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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阻挠，你便回来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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