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市法医中心的解剖室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金属气息。巫楚宁站在解剖台前,无影灯的光线将她纤长的身影投映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也照亮了台上那具沉默的躯体。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表面死因清晰——高处坠落导致的严重颅脑损伤和内脏破裂。现场勘查也倾向于意外或自杀。但巫楚宁握着解剖刀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的目光扫过初步检测报告,柳眉微蹙。太干净了,干净得有些诡异。生理指标显示,死者坠楼前处于极度惊恐状态,肾上腺素水平飙升,肌肉纤维有过度收缩的痕迹,这符合坠楼瞬间的应激反应。然而,进一步的血液生化分析却揭示了一个矛盾:死者体内存在某种罕见的代谢产物残留,其浓度模式暗示,在坠楼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神经系统曾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绝对平静的状态,就像风暴眼中那片死寂。
“恐惧与平静……同时存在?”巫楚宁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种生理上的矛盾,如同乐章中两个截然相反的音符被强行糅合在一起,让她理性的思维感到一丝不适。她习惯于从冰冷的组织和解剖数据中还原真相,每一个指标都应有其合理的因果链。但眼前的案例,链条的衔接处却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扭曲。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放大镜,开始更为细致的检查,指尖拂过冰冷的皮肤,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微痕迹——或许,这只是某个未知病理现象,或是某种新型药物的作用?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份无法归类的矛盾感,像一粒微小的冰碴,落在她严谨思维世界的基座上,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
这种对细节的极致专注和对逻辑一致性的苛求,是她作为法医的职业烙印,也让她在四年前,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那时的巫楚宁,还是一名医学院的法医专业学生。一次偶然,她旁听了一场关于意识数字化前沿的讲座。主讲人李静仪教授,是国内该领域的顶尖学者。礼堂里座无虚席,李教授站在讲台上,气质温婉却言辞犀利,她描绘着测绘人类意识图谱的宏伟蓝图,阐述着意识上传、数字永生的可能性,引得台下阵阵惊叹。
但巫楚宁印象最深的,并非那些炫目的技术展望,而是李教授在讲座尾声时,谈及伦理边界时那凝重的神情。“当我们试图解码意识的终极密码时,必须时刻警惕,”李教授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是在触碰灵魂的边界,还是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数据的真实,能否完全代表生命的真实?这其间的鸿沟,或许是技术永远无法逾越的。”这番话,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当时台下三位年轻人的心中——除了巫楚宁,还有因追踪科技伦理争议而來的记者凌烁,以及被纯粹技术挑战所吸引的计算机天才墨渊。三人因不同目的而来,却同样被李静仪的才华与远见,以及那份深刻的忧思所吸引。
讲座结束后不久,巫楚宁意外地接到了李静仪教授的私下邀请。在一间安静的咖啡馆里,李教授温和地注视着她:“巫同学,我在讲座上就注意到你了。你的眼神里有种罕见的冷静和专注。”她赞赏巫楚宁因法医职业训练出的极端理性与稳定的心智模式,认为这种特质是研究人类决策机制的宝贵样本。
“我们正在开展一项名为‘长期脑波基线稳定性’的辅助研究,”李教授解释道,语气平和而真诚,“旨在观察不同职业背景人士,在面对重复、温和刺激时,大脑基础波动模式的稳定程度。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理性决策的生理基础。整个过程完全无害、非侵入性,只是需要参与者具备高度的心智自控力。”她强调,巫楚宁是她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基线模型”。
出于对知名科学家的信任,以及对探索人类意识奥秘的好奇,巫楚宁应允了。接下来的几周,她定期前往李教授那间充满未来感,却又不失温润的实验室。所谓的“扫描”体验非常舒适,她只需躺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上,戴上轻便的传感器,观看一些抽象的图像,聆听一些舒缓或偶尔略带干扰的音轨,同时回答一些简单的逻辑问题。整个过程如同一次深度放松。
只是在几次扫描间隙,巫楚宁偶尔会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透过微微反光的观察窗,瞥见李教授凝视着显示屏上复杂流转的数据图谱时,那若有所思、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凝重表情。那眼神,不像是在观察一个普通的实验数据源,倒像是在端详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或是审视某个关键参数是否达标。巫楚宁心底偶尔会掠过一丝微妙的疑虑,觉得这项研究的目的或许不像描述的那般单纯,但李教授的专业态度和温和解释,总能将这丝疑虑悄然化解。她将之归因于科学研究的严谨和深度,并未深究。
研究顺利结束,巫楚宁也与李教授,以及因同样被李教授赏识而建立起联系的凌烁、墨渊,保持了初步的学术交往。她回归到日常的法医学习和工作中,那段插曲仿佛只是大学生涯里一段增长见闻的涟漪。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那数次看似常规的“基线稳定性”扫描中,她那份独特而稳定的意识图谱,已被悄无声息地、完整地测绘并提取。那份名为“巫楚宁”的认知基底模型,如同最精密的基因编码,被转化为一串串冰冷的数据流,存储进了未知的深处。它不仅仅是一组研究样本,更是一个模板,一个锚点,成为了她未来命运中,那份最沉重也最未知的“烙印”。阳光依旧明媚,生活按部就班,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已被悄然复制、剥离,成为了另一个庞大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核心组件。她的平静日常之下,命运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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