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像块浸了水的蓝印花布，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蹲在“半亩堂"旧书店的木梯上整理顶层画册，指尖蹭过一本《漱石全集》的书脊，
松木香混着旧纸页的陈味涌进鼻腔。梯子吱呀轻响，我抬头时，玻璃门上的水汽正蜿蜒成河。
“有人吗？"那声音像沾了晨露的青竹，清冽里裹着点软。我手一抖，
《漱石全集》"啪"地砸在下一层书架上。推开门的姑娘站在雨帘里，
月白连衣裙下摆沾着细碎的水痕，怀里抱本硬壳绘本，封皮是褪成蜜橘色的狐狸，
像颗被晒软的糖。“我在找《小狐狸的夏天》。"她歪头看我，
发梢滴下的水在她锁骨处聚成小珠，“二十年的老版本，插画家陈墨。"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古籍区的角落确实躺着本类似的，牛皮纸书皮边缘已经起毛。我抽出来时，
指尖先碰到了扉页上的钢笔字：“赠阿树，愿你永远保有向光生长的勇气。1998年夏，
陈墨。"“找到了！"她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发间珍珠发夹跟着颤，“我外婆说，
这是她大学时最宝贝的书。陈墨是她同系师兄，后来去了法国，再没回来。
"原来她是替外婆寻书。付完钱，她抱着书不肯挪步，
倚着门框看雨打梧桐：“这家店像块被时光磨亮的琥珀。"雨丝落进她眼睛，她仰头笑，
“老板，我叫林小满，能常来吗？"送走她后，我摸着扉页上的字迹发了会儿呆。
十七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把"半亩堂"塞给我就去南方闯荡。那时书店像个巨大的空盒子，
我每天蹲在这梯子上整理旧书，总觉得每本书里都藏着谁说不出口的遗憾。直到今天，
小满踩着雨水走进来，带着晒过太阳的棉絮味，
连翻书都带着股轻快的节奏——原来被人需要的感觉，是心脏被轻轻攥住的暖。
小满说到做到。三天后的清晨，我推开书店门，就见她蹲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
发梢还沾着草叶。“我带了外婆种的栀子花！"她仰起脸笑，"她说书店该有点活气儿。
"纸包解开，是束带着晨露的栀子花，雪白的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我把花插进收银台旁的白瓷瓶，满屋子立刻浮起清甜的香。
她踮脚看我整理顶层的画册："需要帮忙吗？"“不用。"话出口又后悔，
"...你要是想看，可以随便翻。"她眼睛弯成月牙，真的爬上梯子。
木梯因为她的重量轻轻摇晃，我慌忙扶住："小心！""没事。"她低头冲我笑，
发间的栀子花颤了颤，"阿树你扶梯子的样子，像在保护什么宝贝。
"她的“阿树"叫得自然，我喉结动了动，没纠正。那天我们没说什么重要的话，
她翻了半下午旧画册，走时在留言本上画了只圆滚滚的橘猫，
旁边写着：“团团今天见到新朋友啦。"梅雨季结束那天，蝉鸣像被晒化的糖稀，
黏黏糊糊地挂在梧桐叶上。小满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背带裤，扎着高马尾，
怀里抱着从旧市场淘来的缺耳陶瓷兔，站在书店门口冲我笑：“阿树，
今天我们给团团安个家吧！"“团团？"我接过兔子，缺了口的耳朵软乎乎的。“对呀！
"她晃了晃手里的画筒，"我买了颜料和画布，想给书店画面墙。
主题就叫‘向阳处的我们'——这边画旧书店的窗，这边画你整理书的背影，
再画我和团团在露台晒太阳..."我们把兔子安置在收银台旁的藤编窝里。
小满蹲在地上铺软垫，发梢扫过我裤脚：“它和书里的团团一样，都是我的小太阳。
"下午她翻出从市场淘的旧木板，说要给书店后墙做装饰画。我递过调色盘时，
她忽然凑近看我沾了靛蓝颜料的指尖：“阿树，你手好白啊。
"说着就用沾了柠檬黄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点了个圆点："这样就不白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切进来，照得她睫毛投下的影子在脸上摇晃。我盯着手背上的黄点，
心跳快得像翻书声。周末清晨，小满拽着我往菜市场跑。“我要学做松鼠桂鱼！
"她举着活蹦乱跳的鲈鱼晃，"外婆说这是她和我外公的定情菜。"水产摊前，她踮脚挑鱼，
白裙角沾了水，像朵沾露的栀子花。摊主大爷笑着说：“小姑娘眼光好，这条鱼肥！
"她回头冲我眨眼："阿树，等下你要帮我杀鱼哦。"厨房很小，我们挤在流理台前。
她系着我宽大的白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举着剪刀剪鱼鳍：“刀好重啊...阿树你教我。
"我握住她拿剪刀的手，刀刃贴着鱼骨游走。她的手在我掌心里轻轻发抖，
呼吸拂过我手腕：“原来杀鱼要这么小心..."煎鱼的油星子溅出来，她慌忙躲到我身后，
发顶蹭着我下巴：“烫！"我笑着把锅移远些，
看她鼓着腮帮子擦溅到脸上的油渍：“阿树你笑什么？"“笑你像只炸毛的小猫。"我说。
她扑过来要挠我痒痒，却被我拦腰抱住转了个圈。松鼠桂鱼的甜香漫出来时，
她趴在我肩头喘气：“原来一起做饭...比一个人吃开心好多。"入秋后的某个午后，
小满在古籍区翻出本1983年的《收获》杂志。她翻到夹在里面的泛黄信纸，
念出声：“‘阿树，我在法国收到你寄的陈墨画集了。他说那本《小狐狸的夏天》，
终于有了归处。'哎？这是谁写的？"我接过信纸，手微微发颤。那是父亲的字迹。
母亲病逝后，他去了南方，我们断了联系。"是我爸。"我轻声说，
"他年轻时和陈墨是同事。"小满歪头看我：“那你为什么没去过法国找他？"“不知道。
"我望着窗外摇晃的梧桐枝，“可能觉得...有些遗憾，不提也罢。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阿树，外婆走的时候说，遗憾就是没说出口的'我想你'。
你该给他写封信。"那天晚上，我在二楼露台给她读父亲的信。月光漫过她的发顶，
她靠在我肩头织围巾——说是要给团团织条橘色的。“你爸肯定也在想你。"她轻声说，
“就像我想外婆一样。"我低头看她织针在指间翻飞，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都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深秋的雨来得急。我收拾书架时，小满忽然打了个喷嚏。“着凉了？
"我递过外套，她却摇摇头，继续翻一本《小王子》绘本。半夜，我被动静惊醒。
小满蜷在沙发上，额头发烫，怀里还抱着那本《小狐狸的夏天》。“小满？"我摸她额头，
烫得吓人。冒雨去买退烧药时，我才发现她租的老弄堂没路灯。雨靴踩在水洼里，
我攥着药袋狂奔，心里全是她苍白的脸。喂她吃药时，
她迷迷糊糊抓住我手腕：“阿树...别离开..."“我不走。
"我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守着你。"后半夜雨停了。我坐在床边看她睡，
月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团团蜷在她脚边，尾巴尖轻轻晃着。
月底书店办小型读书会，主题是“旧书里的故事"。小满主动要求主持，
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发间别着珍珠发夹。“今天想和大家分享一本特别的书。
"她举起那本《小狐狸的夏天》，"它让我遇见了很重要的人。"台下有人起哄：“是谁呀？
"她望向我，眼睛亮得像星子：“是这家书店的老板，苏树。"掌声响起时，
我望着她站在暖光里的样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仰头说"这家店像琥珀"。
原来最珍贵的琥珀，是我心里那个被她填满的角落。读书会结束后，她送我回家。
走在梧桐树下，她忽然停下脚步：“阿树，我有句话想告诉你。"风掀起她的衣角，
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她耳尖红得要滴血，
"就觉得你像棵树。站在那里，就让人安心。"我望着她，
喉咙发紧：“那...我现在想当你的树。"她笑了，发间的珍珠发夹闪着光："好啊，
那我就在你这棵树下，一直一直待着。"秋意渐浓时，小满的“一直待着"开始出现裂痕。
最初只是细微的变化。她来书店的次数变少了，起初是“今天要交作业"，
后来是“身体不太舒服"。我注意到她总裹着那件米白针织衫，
哪怕秋老虎还在肆虐；注意到她画速写时，铅笔尖会无意识地戳破画纸，
留下一个个小窟窿；更注意到她发间那枚珍珠发夹，渐渐失去了光泽，像被一层薄雾蒙住了。
“小满，"某个傍晚，我递过她常喝的桂花乌龙，“你最近...""阿树！"她突然抬头，
眼睛亮得反常，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举起手中的画纸，“我想到绘本结局了！
小狐狸和老书店爷爷一起等春天，春天来了，爷爷的白头发都变黑了！"画纸上，
旧书店门口，白发爷爷和小狐狸坐在台阶上，身后是漫天樱花。线条很轻快，
但颜色搭配有些奇怪——樱花用了过分鲜艳的粉色，爷爷的白发却掺杂了灰色。她画完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