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那栋灰楼，像个沉默的守陵人，杵在九月的秋风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凉气。
张宽辰捏着调函，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
他娘的，从省检察院反贪局到这儿，明面上是平调，可圈里人都懂，这叫“发配”。
谁让他上次办案，愣头青一样，死活不肯在那份结论上签字，硬生生捅了某位爷的肺管子。
干部处老周领着他往里走，走廊又深又长，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回声冷得硌人。
两旁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偶尔有压低的谈话声像鬼魂一样从门缝里溜出来，听不真切，反而更添几分压抑。
“西室，陈主任那儿。”
老周在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住，指了指，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宽辰，到了这儿，收收你那牛脾气。
陈老大…咳，陈主任，规矩大。”
张宽辰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规矩大？
他倒要看看，这地方的规矩是不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声闷响：“进。”
办公室不大，陈启明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头都没抬，正拿着红笔在一份材料上勾画。
空气里一股子旧报纸和墨水的味儿，混着点儿廉价茶叶梗子的涩。
老周赔着笑：“主任，人给您带来了，张宽辰。”
陈启明这才抬起眼皮。
那眼神，像刚用冰水淬过的刀片子，在张宽辰身上刮了一遍，没半点热气儿。
“嗯。”
他就哼了这么一个音，老周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张宽辰梗着脖子站着，像根钉在地上的桩。
他打量着眼前这男人，五十上下，寸头，两鬓斑白，嘴角两道深纹垮着，一副阎王见了都嫌丧气的表情。
足有五分钟，陈启明才撂下笔，把那份勾画得密密麻麻的材料推到一边。
“张宽辰？”
他开口，带着点儿本地口音的硬茬味儿，“检察院待不下去了？”
张宽辰腮帮子一紧，没接话。
“我这儿，不是垃圾站。”
陈启明声音平得像块冻硬的土，“不管你为什么来，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
这儿就一条：拿证据说话，用事实钉钉。
管不住嘴，迈不开腿，趁早滚蛋。”
他从桌角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甩过来。
“省农机局，副局长王德海。
实名举报，公车私用，接受老板请的钓鱼旅游。
一周时间，初步核实，拿个说法回来。”
张宽辰拿起文件夹，捏了捏，薄得可怜。
他迎上陈启明那审视牲口似的目光。
“知道了，主任。”
出了门，回到分配给他的那张空桌子，打开文件夹。
举报信就一页纸，字迹歪扭，但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有鼻子有眼。
隔壁桌的老李端着个搪瓷缸溜达过来，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噗嗤乐了：“哟，王德海？
这老小子是属癞蛤蟆的吧，不咬人他膈应人。
去年巡视组摸过他底，屁都没查出来，滑溜得很呐！”
张宽辰抬头：“李老师有高见？”
“高见？
有个锤子！”
老李呷了口浓茶，“那龟儿子精得屙屎都带筛子！
公车？
人家早八百年就洗白上岸了。
小张啊，陈头儿这是给你下马威哩，让你这新来的愣头青去撞撞南墙，嘿嘿。”
张宽辰没再搭腔，目光落在举报信一个细节上：上月十五号，王德海开着单位尾号85的旧帕萨特，去了江城郊外“老地方农家乐”。
他打开内网系统一查，尾号85的帕萨特，档案状态赫然写着：封存待拍卖。
第二天一早，张宽辰首接去了省农机局大楼地下车库。
那辆帕萨特果然蒙着厚灰，像个被遗弃的棺材。
但他蹲下身，手指抹过轮胎缝隙——里头嵌着新鲜的、黏腻的红泥。
江城周边，只有几家新开的农家乐鱼塘边有这种土。
他不动声色拍了照，转身去办公室“例行检查公车管理”。
办公室主任热情得过分，账本记录清清楚楚，那辆帕萨特三个月没动过。
“王局那可是廉政标兵！”
主任唾沫横飞，“下乡调研从来只坐大巴，体恤民艰呐！”
张宽辰点点头，状若随意问：“王局上周是不是去江城调研了？”
主任脸皮微不可察地一跳，立刻笑开：“是是是，周三去的，当天就回来了。”
回到单位调GPS记录，轨迹完美，周三那天，车没动。
一切天衣无缝。
晚上，张宽辰又把那封举报信揉碎了看，目光猛地钉在一行字上：“…王局钓完鱼，还在农家乐前台开了会议费的票…”他心头一跳，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第二天下午，江城郊外，“老地方农家乐”停车场。
张宽辰站在远处，看着那辆尾号被泥巴故意糊了最后两位的帕萨特，嘴角扯出个冷弧。
鱼塘边上，那个腆着啤酒肚、拿着鱼竿哈哈笑的，不是王德海是谁？
他没惊动，绕到前台。
一个小妹正嗑瓜子追剧。
“开发票。”
“单位名？”
小妹眼皮都没抬。
“省农机局，王德海局长。”
小妹熟练地敲键盘：“王局又是钓鱼啊？
老规矩，开会议费？”
张宽辰心脏猛地一攥，面上云淡风轻：“嗯，老规矩。”
一小时后，西室的另外两个同事赶到。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
不仅抓了现行，电脑里的开票记录更是触目惊心。
回程的车上，同事忍不住捶他一下：“行啊宽辰！
这老狐狸藏得这么深，愣让你给刨出来了！”
张宽辰靠着车窗，没说话。
窗外天色暗沉，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第二天一早，他把报告放在陈启明桌上。
陈主任细细看完，难得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尖啸起来。
陈启明抓起听筒，听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最后变得铁青。
“知道了。”
他撂下电话，三个字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他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张宽辰。
“王德海，刚才在办公室，突发心脏病，送医院抢救了。”
张宽辰瞳孔一缩。
陈启明手指重重敲在那份报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这第一把火，烧得好啊张宽辰。”
他声音冷得能冻裂骨头，“首接捅了江城那个烂泥潭的马蜂窝！”
张宽辰站在原地，忽然就明白了老李那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西室的冷灶，烧起来的，怕是能烫死人的真火。
张宽辰捏着调函，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
他娘的，从省检察院反贪局到这儿，明面上是平调，可圈里人都懂，这叫“发配”。
谁让他上次办案，愣头青一样，死活不肯在那份结论上签字，硬生生捅了某位爷的肺管子。
干部处老周领着他往里走，走廊又深又长，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回声冷得硌人。
两旁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偶尔有压低的谈话声像鬼魂一样从门缝里溜出来，听不真切，反而更添几分压抑。
“西室，陈主任那儿。”
老周在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住，指了指，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宽辰，到了这儿，收收你那牛脾气。
陈老大…咳，陈主任，规矩大。”
张宽辰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规矩大？
他倒要看看，这地方的规矩是不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声闷响：“进。”
办公室不大，陈启明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头都没抬，正拿着红笔在一份材料上勾画。
空气里一股子旧报纸和墨水的味儿，混着点儿廉价茶叶梗子的涩。
老周赔着笑：“主任，人给您带来了，张宽辰。”
陈启明这才抬起眼皮。
那眼神，像刚用冰水淬过的刀片子，在张宽辰身上刮了一遍，没半点热气儿。
“嗯。”
他就哼了这么一个音，老周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张宽辰梗着脖子站着，像根钉在地上的桩。
他打量着眼前这男人，五十上下，寸头，两鬓斑白，嘴角两道深纹垮着，一副阎王见了都嫌丧气的表情。
足有五分钟，陈启明才撂下笔，把那份勾画得密密麻麻的材料推到一边。
“张宽辰？”
他开口，带着点儿本地口音的硬茬味儿，“检察院待不下去了？”
张宽辰腮帮子一紧，没接话。
“我这儿，不是垃圾站。”
陈启明声音平得像块冻硬的土，“不管你为什么来，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
这儿就一条：拿证据说话，用事实钉钉。
管不住嘴，迈不开腿，趁早滚蛋。”
他从桌角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甩过来。
“省农机局，副局长王德海。
实名举报，公车私用，接受老板请的钓鱼旅游。
一周时间，初步核实，拿个说法回来。”
张宽辰拿起文件夹，捏了捏，薄得可怜。
他迎上陈启明那审视牲口似的目光。
“知道了，主任。”
出了门，回到分配给他的那张空桌子，打开文件夹。
举报信就一页纸，字迹歪扭，但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有鼻子有眼。
隔壁桌的老李端着个搪瓷缸溜达过来，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噗嗤乐了：“哟，王德海？
这老小子是属癞蛤蟆的吧，不咬人他膈应人。
去年巡视组摸过他底，屁都没查出来，滑溜得很呐！”
张宽辰抬头：“李老师有高见？”
“高见？
有个锤子！”
老李呷了口浓茶，“那龟儿子精得屙屎都带筛子！
公车？
人家早八百年就洗白上岸了。
小张啊，陈头儿这是给你下马威哩，让你这新来的愣头青去撞撞南墙，嘿嘿。”
张宽辰没再搭腔，目光落在举报信一个细节上：上月十五号，王德海开着单位尾号85的旧帕萨特，去了江城郊外“老地方农家乐”。
他打开内网系统一查，尾号85的帕萨特，档案状态赫然写着：封存待拍卖。
第二天一早，张宽辰首接去了省农机局大楼地下车库。
那辆帕萨特果然蒙着厚灰，像个被遗弃的棺材。
但他蹲下身，手指抹过轮胎缝隙——里头嵌着新鲜的、黏腻的红泥。
江城周边，只有几家新开的农家乐鱼塘边有这种土。
他不动声色拍了照，转身去办公室“例行检查公车管理”。
办公室主任热情得过分，账本记录清清楚楚，那辆帕萨特三个月没动过。
“王局那可是廉政标兵！”
主任唾沫横飞，“下乡调研从来只坐大巴，体恤民艰呐！”
张宽辰点点头，状若随意问：“王局上周是不是去江城调研了？”
主任脸皮微不可察地一跳，立刻笑开：“是是是，周三去的，当天就回来了。”
回到单位调GPS记录，轨迹完美，周三那天，车没动。
一切天衣无缝。
晚上，张宽辰又把那封举报信揉碎了看，目光猛地钉在一行字上：“…王局钓完鱼，还在农家乐前台开了会议费的票…”他心头一跳，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第二天下午，江城郊外，“老地方农家乐”停车场。
张宽辰站在远处，看着那辆尾号被泥巴故意糊了最后两位的帕萨特，嘴角扯出个冷弧。
鱼塘边上，那个腆着啤酒肚、拿着鱼竿哈哈笑的，不是王德海是谁？
他没惊动，绕到前台。
一个小妹正嗑瓜子追剧。
“开发票。”
“单位名？”
小妹眼皮都没抬。
“省农机局，王德海局长。”
小妹熟练地敲键盘：“王局又是钓鱼啊？
老规矩，开会议费？”
张宽辰心脏猛地一攥，面上云淡风轻：“嗯，老规矩。”
一小时后，西室的另外两个同事赶到。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
不仅抓了现行，电脑里的开票记录更是触目惊心。
回程的车上，同事忍不住捶他一下：“行啊宽辰！
这老狐狸藏得这么深，愣让你给刨出来了！”
张宽辰靠着车窗，没说话。
窗外天色暗沉，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第二天一早，他把报告放在陈启明桌上。
陈主任细细看完，难得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尖啸起来。
陈启明抓起听筒，听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最后变得铁青。
“知道了。”
他撂下电话，三个字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他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张宽辰。
“王德海，刚才在办公室，突发心脏病，送医院抢救了。”
张宽辰瞳孔一缩。
陈启明手指重重敲在那份报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这第一把火，烧得好啊张宽辰。”
他声音冷得能冻裂骨头，“首接捅了江城那个烂泥潭的马蜂窝！”
张宽辰站在原地，忽然就明白了老李那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西室的冷灶，烧起来的，怕是能烫死人的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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