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巷的风是横着刮的,带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己经挥了不下百次镐,胳膊酸得像要断掉,虎口震得发麻,那道新裂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顺着镐柄往下滴,在灰黑色的矿砂上洇开一小片暗褐,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矿灯的光在身前半米处打了个圈,光柱里浮动的粉尘像是活物,随着他的呼吸一涨一缩。
再往前,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趴在岩壁上,透过黑暗盯着他,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凿石声混在一起,让人头皮发紧。
“快点!
磨洋工呢!”
赵疤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鞭子抽击空气的脆响。
李飞鸢浑身一激灵,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镐头尖崩开一小块矿石,碎屑溅在他脸上,像冰碴子一样凉。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疤瘌正背着手踱步,那只缠着布条的手偶尔抬起,摩挲着鞭子柄上的铜环。
阳光(如果那也能算阳光的话)根本照不到这里,只有赵疤瘌头顶那盏矿灯亮着,光线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一半在亮处,一半在阴影里,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痕显得格外狰狞,像条趴在脸上的蜈蚣。
“李飞鸢,”赵疤瘌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像是怕惊动什么,“听说你昨儿个梦见自己成了大人物?”
李飞鸢的动作猛地一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
是哪个工友多嘴?
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没、没有……”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累糊涂了,说胡话。”
“胡话?”
赵疤瘌嗤笑一声,慢慢走了过来,矿灯的光扫过李飞鸢的脸,“我告诉你,在这矿里,别他妈做白日梦。
你是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一块会喘气的矿石,挖空了,就该扔了。”
他的靴尖踢了踢李飞鸢脚边的矿堆,“昨儿个老陈那批货,里掺了半车废料,你知道他下场不?”
李飞鸢低着头,没敢接话。
他知道老陈今天没来东三巷,草棚里他的铺位空着,像个被啃掉的牙床。
“被拖去填西头的裂缝了。”
赵疤瘌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那裂缝里啊,老有东西叫,跟哭似的,填点活物进去,就安生多了。”
鞭子突然抬了起来,李飞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那鞭子没抽下来,只是悬在他眼前。
他看见鞭梢上沾着的黑泥里,混着几根灰白的毛发,不知道是人的,还是什么野兽的。
“挖够两车,”赵疤瘌收回鞭子,转身往巷口走,“天黑前没干完,你就替老陈接着填缝。”
脚步声渐渐远去,矿灯的光晕在黑暗里缩成一个小点。
李飞鸢还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把粗布褂子浸透了,贴在皮肤上,凉得发疼。
赵疤瘌的话像根毒刺,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那个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属于“那边”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那是昨夜残留在喉咙里的味道——竞技场的蜜酒,琥珀色的,带着点辛辣的暖意,滑过喉咙时像有火在烧,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熨帖得很。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场景。
猩红的沙子踩在脚下,软得像天鹅绒,却吸饱了血,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细微的黏滞。
看台上的欢呼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耳膜,那些模糊的面孔在火炬的光线下忽明忽暗,有人举着酒杯,有人挥舞着兵器,有人把鲜花往场里扔,花瓣落在他的盔甲上,很快就被溅上的血染红。
他的对手是个浑身长满骨刺的家伙,从裂开的腹腔里拖出半截肠子,却还在嘶吼着扑过来。
他侧身躲过,战斧带着风声劈下去,骨刺断裂的脆响混在欢呼声里,像咬碎骨头的声音。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味,却让他莫名地兴奋起来。
最后,他踩着那怪物的尸体,举起染血的战斧时,全场的欢呼达到了顶峰。
有人把一坛蜜酒扔了下来,他接住,对着嘴猛灌,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和汗水混在一起。
然后,那个穿金戴银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指甲涂成深红色,像刚蘸过血,她踮起脚,用一块丝绸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指尖划过他的下颌时,带着点刻意的暧昧。
“战神,”她的声音软得像蜜,“今晚的庆功宴,我等你。”
李飞鸢猛地甩了甩头,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
不能想,一想,手里的镐头就更沉了,矿坑的黑暗就更浓了,赵疤瘌的话就更像诅咒了。
他咬着牙,重新举起镐头,狠狠地砸在岩壁上。
“咚——”矿石碎裂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惊起几只藏在石缝里的矿鼠,吱叫着窜进黑暗。
他盯着岩壁上崩开的裂口,那里露出的矿石断面,比别处更黑一些,隐隐泛着点金属的光泽。
不知砸了多少下,手臂的酸痛己经变成了麻木,他机械地重复着挥镐、落下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赵疤瘌的威胁和昨夜的欢呼声在交替回响。
天渐渐暗了。
不是矿坑外的天黑,而是矿灯的光越来越弱——煤油快耗尽了。
周围的凿石声渐渐稀疏,工友们开始拖着矿石往巷口走,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像一串蹒跚的鬼魂。
李飞鸢的矿车里,矿石才刚没过车底。
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完不成任务了,赵疤瘌说的那个西头的裂缝,像一张张开的嘴,在黑暗里等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停下动作,靠着岩壁滑坐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矿灯的光晕己经缩成了一团昏黄的小点,勉强照亮他脚边的一小块地方。
黑暗从西面八方涌过来,越来越浓,带着那股熟悉的、说不清是铁锈还是尸臭的味道。
他仿佛能听到黑暗里有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只脚在爬,越来越近。
他闭上眼,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熟悉的甜腥气。
不是矿坑的霉味,不是血的铁锈味,是蜜酒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矿灯的光线下,眼前的黑暗似乎晃动了一下,像水面的波纹。
他好像又听到了欢呼声,又看到了猩红的沙子,又感觉到了女人指尖的温度。
不,不是好像。
是真的。
那股蜜酒的味道越来越清晰,甚至盖过了矿坑的霉味。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布满裂口和血痂的手,似乎在微微发亮,掌心的伤口不再疼痛,反而有种灼热的麻痒。
“不……”他喃喃自语,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他想再次举起战斧,想再次听到欢呼,想再次尝到那带着辛辣暖意的蜜酒。
他想逃离这里,逃离赵疤瘌的鞭子,逃离这矿灯照不出的黑。
他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握住镐头,这一次,手臂不再麻木,反而充满了力量。
他盯着岩壁上的裂口,那里的黑暗仿佛变成了竞技场的入口,只要砸开它,就能走进去。
“咚!
咚!
咚!”
镐头落下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壁垒。
矿石的碎屑飞溅,在昏黄的光线下划过一道道弧线。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黑暗里,赵疤瘌那盏矿灯的光晕忽然闪烁了一下,那只白翳眼,正透过浓得化不开的黑,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弧度。
而他脚下的矿砂里,那几滴从掌心渗出的血,正慢慢渗入深处,在岩石的缝隙里,开出一朵只有黑暗才能看见的、暗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