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厨房烧火用的粗麻纸,边角焦黑,字是用炭灰写的,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枯草。
“孤女妄居主院,终招祸殃。”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昨夜南宫擎才亲自给我插上蝴蝶簪,说那些歪心思压得住。
可这纸条偏偏从灶灰里扫出来,像是从火里爬出来的一句话,烧不烂,也埋不掉。
我捏着纸条走到窗前,阳光照在上面,炭迹泛着灰白。
不是碧玉写的,也不是碧莲。
她俩守在我身边,连我夜里翻身都要起来瞧一眼,不会背着我藏这种东西。
可谁会知道栖梧院的事?
谁又敢把话塞进灶膛?
我想起厨房刘管事被打那日,有个穿青布裙的婆子缩在廊下,低头扫地,眼角却一首往这边瞟。
还有李小姐来探病那会儿,她身后嬷嬷的眼神,像在数我头上那对蝴蝶簪值多少银子。
我攥紧纸条,转身就往外走。
碧莲在后面喊:“小姐,您去哪儿?”
“还书。”
我头也没回,“昨儿借的诗集,该还回书房了。”
我知道书房不是我能去的地方。
南宫擎批公文时,连总管递茶都得在外头候着。
可我得看看,是不是真有人在背后嚼这些话,是不是连他也……信了。
我绕过回廊,走小径,专挑树影遮着的地方。
暗三总在前院巡,我认得他的脚步声,沉稳,带铁靴叩地的响。
我贴着墙根走,听见他往东边去了,立刻拐进月洞门。
书房门关着,铜环冷冰冰的。
我轻轻一推,没锁。
屋里静得很,檀香淡淡,案上堆着几摞卷宗,砚台还润着墨。
南宫擎不在。
我正要退出,余光扫到书案一角,有封信没收进匣子,半掩在一本《兵略》下面。
信封敞着,边角露出几个字。
“边疆遗孤需防”。
我脑子“嗡”地一声,像被火燎了耳朵。
那六个字像钉子,扎进我眼底。
谁是遗孤?
是我吗?
可南宫擎明明说我是他的人。
他喂我喝药,给我簪子,夜里守着我退烧……这些也是假的吗?
还是说,他一边护我,一边也在防我?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博古架,一只青瓷笔洗晃了晃,我伸手去扶,指尖发颤。
不能待在这儿。
我转身就跑,穿过回廊,冲进栖梧院,反手把门闩上。
背靠着门板,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嘴里发苦。
那一夜,我闭上眼就看见火。
不是梦里的那种火,是实实在在的,烧塌了营帐,烧红了天。
娘把我塞进马车底下,爹的刀断了,血顺着刀口往下淌。
我喊他们,可声音被风卷走,没人回头。
我猛地坐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喊。
门“砰”地被推开,南宫擎冲进来,外袍都没穿好,发带松着,脸上还带着睡痕。
他几步跨到床前,一手扶住我肩膀,一手贴上我后背。
“我在。”
他声音哑,却稳,“不怕,我在。”
我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想点头,可身子还在抖。
“做噩梦了?”
他低声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
可那几个字又浮上来——“边疆遗孤需防”。
我咬住下唇,终于挤出一句:“我……我去了书房。”
他手顿了一下。
“我……还书。”
我声音发虚,“可我看见一封信,上面写着……写着‘边疆遗孤需防’。”
南宫擎眼神变了。
不是生气,也不是惊讶,是那种我读不懂的沉,像井底的水,看不见底。
他没松手,反而把我往怀里带了带,掌心一下下抚着我的背,像哄小孩。
“别怕。”
他说,“那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
我仰头看他。
他没答,只轻轻“嘘”了一声:“睡吧,天亮了就不怕了。”
我不知怎么又睡着了。
醒来时日头己经斜了,碧莲在床前收拾药碗,见我睁眼,松了口气。
“九皇叔一早就去了前院,吩咐厨房给您炖燕窝,还让暗霜盯着火候。”
我点点头,没说话。
可刚坐到院里,就听见墙外两个洒扫的丫头在嘀咕。
“听说昨儿夜里,栖梧院那位又闹了,尖叫得全府都听见。”
“可不是,九皇叔亲自去的。
你说她一个孤女,占着主院,还动不动惊扰王爷清静,像什么话。”
“我听说啊,她昨儿还闯了书房,偷看机密文书,九皇叔这才不得不留着她,怕她乱说。”
“哎哟,那不是祸根吗?
早晚惹出大事。”
我坐在石凳上,手指一点点抠进袖口。
原来不是我想太多。
原来他们真的……都在说。
我起身回屋,关上门,从妆匣里取出那对蝴蝶簪。
金丝细密,红宝在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南宫擎亲手给我插上的,说压惊,也压歪心思。
可现在,连这簪子都像烧着了,烫手。
傍晚时,南宫擎来了。
他站在院门口,玄色长袍衬得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来。”
他招手。
我走过去,低着头。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发间的蝴蝶簪,又顺着发丝滑下来,落在耳垂上。
“听说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我抿着唇,没应。
“从今日起,”他声音不高,却像刀裁过空气,“谁再议你一句,闭门思过三日,府外的,一律禁足。”
我抬头看他。
他眼神冷,却没看我,而是望向院外:“我南宫擎的人,轮不到外人评。”
我鼻子一酸,可没哭出来。
他走了以后,我坐在灯下,手里还攥着那对簪子。
窗外风起,吹得帘子一掀,烛火晃了晃。
我正要起身去关窗,忽然听见院墙外有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慢的。
我屏住呼吸,贴在窗边。
是两个丫头的声音,压得极低。
“……真禁足了,李小姐今儿没出门,听说气得砸了茶盏。”
“活该!
谁让她那嬷嬷到处传话,现在倒好,连累主子。”
“可你说,那白姑娘真去书房了?
会不会……真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嘘——小声点!
你忘了上回厨房的事?
九皇叔连克扣药膳的都打三十板,你敢乱说?”
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
南宫擎护我,可也有人怕我。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簪子,金翅微微颤着,像要飞走。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一斜,光影晃在墙上,像一片烧起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