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正给《小桃源记》系最后一道蓝绢书带,余光瞥见姑娘对着展示板连按快门,碎发被风掀起又落下,像片轻轻摇晃的白蝶。
“疏桐姐,”小桃转身时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我发了条小红书,配文写‘这是我奶奶的童年,也是我的根’。”
她晃了晃手机,“刚才刷到己经有三百多赞了,有个网友说她爷爷也有本旧相册,想问能不能修复——”话音未落,书斋外的青石板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疏桐抬头,见两个拎帆布包的姑娘正踮脚往门里张望,其中一个举着手机对准“每一页破损,都是时光留下的痕迹”的手写纸。
小桃立刻小跑过去:“要看修复中的古籍吗?
我带你们看《小桃源记》的桃花补图!”
林疏桐的手指还停在书带上。
她望着玻璃柜里那本泛着暖光的旧书,想起今早开门时,门把手上挂了串带露水的栀子花——是巷口卖早点的阿婆送的,说“书斋有了人气,老街都活泛了”。
此刻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修复台上投下菱形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爷爷当年教她补纸时说的“时光的碎屑”。
“疏桐啊,”沈阿婆的竹杖声从门外传来,“明儿我让小桃来取书,你可别累着。”
老人探进半张脸,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方才我在巷口听人说,你这儿要排号了?”
林疏桐低头理了理书案上的狼毫笔,耳尖微微发烫:“阿婆别听他们瞎说,就是多了几个问讯的。”
可等沈阿婆的竹杖声渐远,她又忍不住望向门外——穿白裙的小桃正比划着给游客讲解桃花补图,两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举着相机拍修复工具,连总蹲在街角下棋的陈伯都凑过来,手里攥着本卷边的《三国演义》。
“要火了。”
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修复台上的砑石。
砑石是爷爷留下的,边角被岁月磨得温润,此刻贴着掌心的温度,像极了爷爷拍她肩膀时的力道。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爷爷因修复失误被博物馆追责,蹲在书斋后院抽了整夜烟,烟蒂落进青石板缝里,说“修复不是补纸,是补人心”。
如今人心来了,带着温度撞进书斋,撞得她心里的旧茧都软了。
变故是从周怀远的茶盏碎裂声开始的。
“老陈,你当真要护着那丫头?”
西栅茶馆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周怀远的声音裹着茉莉香飘出来。
他捏着半块茶饼的手青筋凸起,茶盏在檀木桌上磕出细响,“文化局要收老街做活化,统一装修、统一招牌,她那破书斋又破又旧,影响整体风貌怎么办?”
坐在他对面的老铜匠放下茶碗:“小桐的书斋修了二十年旧书,街坊谁没送过东西去?”
“二十年?”
周怀远嗤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桌面,“当年老林头在博物馆把孤本修坏的事,你们都忘了?”
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茶馆里零星的茶客,“现在她靠那点神神叨叨的‘修复记忆’博眼球,等哪天再把谁家传家宝修坏了——”他顿了顿,“到时候文化局追责,咱们整条街都得跟着倒霉。”
老铜匠的脸沉下来:“你这是——”“我这是为大家好。”
周怀远端起茶盏抿了口,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滚动,“明儿我就去文化局递联名信,要修就一起修,要不就一起搬。”
他起身时撞翻了茶盏,深褐色的茶水在木桌上洇开,像块狰狞的伤疤。
林疏桐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盯着书斋前台的包裹发呆。
牛皮纸封面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写着“拾光书斋·林疏桐收”,邮戳是本地的。
拆开时,霉味混着淡淡的檀香钻出来,露出本蓝布封面的日记本,边角被虫蛀出几个小圆洞,封面模糊的墨迹勉强能辨认“棠溪武师会·1967”。
“爷爷说过,武师会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解散了。”
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封皮。
封底突然有硬物硌到手,抽出一看,是张泛黄的照片:穿白色练功服的青年站在朱漆门匾下,门匾上“棠溪武馆”西个字被雨打风吹得褪了色,青年眉眼清俊,右耳缺了小半,正对着镜头笑。
日记本的纸页粘成了硬块。
林疏桐想起爷爷教的“碱性水解法”,往玻璃盆里倒了温水,加了半勺小苏打,轻轻把纸页一张张浸入。
水纹荡开时,她看见某些页角有细微的折痕,像被人反复翻折又刻意压平。
取出放大镜凑近,模糊的墨迹里突然跳出几个字:“师父命我守此秘……”夜色漫进书斋时,碱液己经换了三次。
林疏桐用吸水纸压干最后一页,指腹擦了擦发酸的眼角,抬头时正对上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十七分。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回日记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熟练度提示在眼前浮起,当前38%的字样比昨日更清晰。
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她的呼吸顿住了。
煤油灯的光在摇晃。
穿白色练功服的青年抱着日记本狂奔,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抓住他!
别让拳谱落到外人手里!”
青年拐进一条窄巷,墙根的野蔷薇勾住他的衣角,他反手扯断花枝,鲜血混着雨水渗进泥土。
“师娘说过,拳谱在,武馆的魂就在。”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撞进林疏桐耳朵,“就算只剩我一个——”“砰!”
记忆突然断裂。
林疏桐猛地缩回手,日记本“啪”地合上。
她的后背全是冷汗,指尖还残留着雨水的凉意。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刮得沙沙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空瓮里的鼓。
“原来不只是修复。”
她对着空荡的书斋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日记本的封皮上,“是在……延续。”
后半夜的雨来得突然。
林疏桐关窗时,看见沈阿婆的竹椅还在门廊下,椅背上搭着件蓝布衫——老人总说“旧衣有体温,晒够了太阳再收”。
她摸黑拿了块塑料布盖在竹椅上,雨滴打在塑料布上,发出细碎的响。
“明早该把《小桃源记》还给阿婆了。”
她想着,转身时被月光晃了眼。
修复台上的日记本泛着幽光,像块未被解开的谜。
雨丝飘进窗,带着潮湿的青草味,她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每本书都是活的,等对的人来,它就会开口。”
此刻,书斋里的每本书都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