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晚只睡了西个小时,枕头边压着那本记满修复笔记的牛皮本,梦里全是泛着青光的《小桃源记》。
铜锁"咔嗒"一声开了,穿堂风裹着茉莉香飘出来——是她今早出门前特意在窗台摆的,爷爷说旧书喜欢草木香。
她开了顶灯,暖黄光晕漫过修复台,那本深褐封皮的书正躺在真丝衬布里,像块被捂热的玉。
"早。
"她对着书轻声说,指尖悬在书脊上方又缩回。
昨晚第一次触发记忆时,她戴了白手套;后来摘了手套摸,画面就散了。
现在她特意选了双更薄的纱质手套,指尖能清晰触到纸纹的凹凸。
翻到虫蛀最严重的第三十七页,镊子尖刚挑起脱落的纸渣,一片浅黄便签突然从书页间滑落。
林疏桐手一抖,便签打着旋儿飘到台灯下,"给小桃,愿你永远住在自己的桃花源"的字迹在光里发颤,墨迹边缘晕着极淡的茶渍,像被泪水浸过。
"小桃?
"她轻声念出名字,忽然想起昨晚记忆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秀兰。
难道是同一个人?
还是说...她屏住呼吸把便签对到记忆画面里——年轻女人发间的珍珠簪子闪着光,小秀兰仰着头,发顶的红头绳晃啊晃。
可无论怎么想,女人的脸始终蒙着层薄雾,只剩个温柔的侧影。
修复室的座钟敲了八下。
林疏桐把便签小心夹回原位,突然想起爷爷的旧书库里有本《民国教育志》。
"或许能查到这本书的出处。
"她搓了搓发冷的手指,木梯在脚下吱呀作响——二楼小书房的窗户总关不严,霉味混着旧纸香裹住她。
泛黄的书页在她指下翻飞,首到"棠溪女子师范附小"几个字撞进视线。
1945年建校,1950年停办,学生多为教师子女...她的指甲在"语文教研组自编教材《小桃源记》"那行字下划出浅痕。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儿童读物,是战乱年代一群女教师用蜡版刻出来的,每一页都浸着油墨香和粉笔灰。
"怪不得纸页边缘有锯齿印。
"她摸着书脊低语,指腹碰到修复台上的放大镜,倒映出自己发亮的眼睛。
爷爷说"每本书都是活的",原来不是哄小孩的话——它活在编书人的蜡版上,活在小秀兰的羊角辫里,活在被虫蛀的窟窿里,等一个能听见它心跳的人。
楼下突然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林疏桐探出头,看见周怀远站在书斋门口,背对着她跟隔壁铜匠铺的王伯说话。
他西装裤脚沾着泥点,手在胸前比划:"上回那本《茶经》,我亲眼见她补错了纸纹,现在书脊都翘起来了..."王伯抽着旱烟点头,烟圈里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的后颈慢慢发烫。
上周周怀远拿了本清末《茶经》来修,可那书虫蛀得太厉害,她明明说过要收高阶修复费,他嫌贵转去了省城,现在倒来嚼舌根?
林疏桐咬了咬嘴唇,转身从抽屉里取出相机——昨天修复时拍的照片还在内存卡里,纸页拼接的纹路、染旧用的茶汁浓度、补纸的纤维走向,每一张都标着详细步骤。
她把照片一张张钉在门口的展示板上,最后贴了张手写纸:"每一页破损,都是时光留下的痕迹;每一次修补,是对过去的温柔回应。
"风掀起纸角,她看见周怀远的背影僵了僵,转身往巷口走时踢飞了块小石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书斋时,沈阿婆的竹杖声先到了。
"疏桐啊,"老人掀开蓝布门帘,身后跟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这是小桃,秀兰的曾孙女。
"小桃的手指绞着裙角,眼睛却首勾勾盯着修复台上的《小桃源记》:"我奶奶临终前说,书里藏着她的梦...她说她小时候,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在桃树下给她念落英缤纷。
"林疏桐的呼吸顿住了。
她轻轻取出那本书,扉页上的桃花图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那是她用矿物颜料补的,特意调淡了颜色,怕盖过原作者的笔触。
小桃的指尖碰到桃花瓣时,突然轻轻抽了口气:"和奶奶描述的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卷边都像..."傍晚收摊时,小桃的身影还在展示板前逗留。
林疏桐擦着修复台,看见她举起手机对着照片比划,又低头在备忘录里写着什么。
风捎来几句碎语:"要发在小红书...让更多人看见奶奶的桃花源..."夜再次降临时,林疏桐的指尖悬在便签上方。
熟练度提示又浮现在眼前,当前31%的字样比昨晚更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触碰——这次没有桃花林,只有摇晃的煤油灯。
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把书往衣柜最深处塞,珍珠簪子在发间乱晃:"小桃乖,等打完仗,阿娘带你去看真正的桃花...要记住书里的字,要把故事讲给你的孩子听..."柜门合上的瞬间,女人的眼泪砸在书皮上。
林疏桐摸了摸那片被岁月磨平的湿痕,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和小桃有三分相似的眉眼,眼角有颗小痣,和照片里民国女教师的证件照重叠在一起。
"我听见了。
"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厉害。
窗外传来手机提示音,是小桃发来的消息:"拍了书斋的照片,大家都说好看。
"林疏桐望着展示板上被风吹得轻颤的修复笔记,忽然笑了。
月光漫过《小桃源记》的书脊,那个藏了近百年的"活"字,终于在她手心里,慢慢暖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