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意并非仅仅来自深冬的寒夜,更源于苏小雪的内心深处,一种无论如何蜷缩、躲避都无法驱散的冰冷。
它盘踞在那里,吞噬掉所有暖意,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疲惫。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早己冻得麻木的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
她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之外,脚下是漆黑如墨、汹涌流淌的江水。
引擎的轰鸣声从桥面传来,车辆在她身后呼啸而过,没有人为她停留。
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忙碌而冷漠,少她一个,不会有任何不同。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黑色羽绒服,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近乎透明。
长时间缺乏营养和睡眠让她瘦得惊人,宽松的衣物空荡荡地挂在她单薄的骨架上。
黑色的长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几缕粘在失了血色的嘴唇边。
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得可怕,像两潭映不出丝毫光亮的死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绝望。
她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风雪中的、残破的瓷偶,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无父无母,没有牵挂,也没有被牵挂。
严重的抑郁症早己将她掏空,变成一具行走的、只会呼吸痛苦的躯壳。
治疗、药物、心理咨询…她试过了所有方法,但那头名为“绝望”的黑色野兽始终如影随形,最终将她拖到了这里。
结束吧。
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松开抓着冰冷栏杆的手,让沉重的身体坠入下方的黑暗,结束这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就在那一刹那——“不要!”
一个清晰而急切的女声穿透寒风,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的腰,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将她从栏杆外硬生生拽了回来!
两人一起跌倒在冰冷湿滑的桥面上。
苏小雪茫然地抬头,撞进一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后怕,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救她的女孩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或许稍大一些,穿着暖洋洋的米白色短款羽绒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衬得她脸颊红润,充满生气。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被雪水和汗水沾在光洁的额角。
她的眉毛秀气却微微蹙起,鼻尖冻得有点发红,嘴唇紧紧抿着,显示出一种执拗的劲头。
雪花落在她浓密的发梢和因用力而泛红的脸颊上,她喘着粗气,双手却像铁钳一样紧紧抓着苏小雪的手臂,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干什么?!
你知道那下面有多冷吗!”
女孩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和恐惧。
苏小雪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期的抑郁让她对陌生人的接触感到本能的不适和恐慌,她想挣脱,身体却虚弱得使不上丝毫力气。
“放开我…”她最终挤出微弱的几个字,声音嘶哑,“…你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
女孩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我什么都不需要明白!
我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跳下去!
绝对不能!”
女孩的眼泪和话语,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苏小雪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己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有人为自己流泪了。
路过的车辆终于有人减速,摇下车窗好奇地张望,但女孩没有理会任何人。
她只是死死地抓着苏小雪,像是抓着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
“活着,”女孩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好吗?
就答应我,今晚活着。”
那一刻,苏小雪筑起的心防似乎被这句话奇异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孤独和委屈突然决堤,她猛地蜷缩起来,失声痛哭。
那哭声嘶哑而破碎,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女孩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松开了钳制,转而用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苏小雪紧紧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因剧烈哭泣而颤抖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雪花无声地飘落,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个短暂而隔绝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苏小雪的哭声渐渐变为低低的啜泣。
女孩这才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我叫林小怡。
今晚去我那里,好吗?
桥上太冷了。”
苏小雪像迷失方向的孩子,怔怔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林小怡没有再问,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虚软的苏小雪,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几乎全部的重量,一步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车。
她的步伐坚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蓬勃的生命力,与苏小雪的虚弱无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隔世。
苏小雪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光晕,意识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走,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点残存的、对温暖的渴望太过强烈。
林小怡的公寓不大,却布置得温馨整洁。
她拿出干净的毛巾和一套柔软的睡衣,又默默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先去洗个热水澡,会舒服点。”
林小怡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对待一个老朋友,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好奇,这让苏小雪几乎窒息的羞耻感稍微减轻了一点。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僵硬的肢体,带来些许活着的实感。
穿上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睡衣,苏小雪被林小怡安排着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坐下。
林小怡没有追问她任何事,只是端来一碗刚刚煮好的、香气扑面的姜丝可乐。
“喝点吧,驱驱寒。”
她说着,在苏小雪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疏远,也不会让她感到压迫。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暖气运行的微弱声音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碗壁传来的温度熨烫着苏小雪冰凉的指尖,甜甜的姜汽味道钻入鼻腔。
那一刻,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安全感”,如同细微的火苗,在她一片荒芜的内心世界里,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救我?”
苏小雪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不确定。
林小怡转过头看她,眼神清澈而真诚:“因为如果你今天跳下去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在想,我当时是不是能做点什么,却没能做到。”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而且,你看上去…太难过了一点点。
难过的人,不应该被独自留在寒冷里。”
苏小雪低下头,眼眶再次发热。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碗甜辣的液体,感受着它一路温暖到胃里。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林小怡的床上。
林小怡坚持让她睡床,自己打了地铺。
“晚安,小雪。”
关灯前,林小怡轻声说,“明天见。”
黑暗笼罩下来,身边是另一个人的平稳呼吸声。
苏小雪望着天花板,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熟悉的、要将她吞噬的孤独和恐惧。
虽然绝望的浓雾并未散去,但今夜,仿佛有一盏小小的灯,在浓雾中为她亮起。
她不知道这盏灯能亮多久,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雪夜,她活了下来。
因为一个叫林小怡的陌生人,不允许她的世界就此彻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