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鬼节。黄历上那斗大的“忌下葬”三个字，像用朱砂混着人血写的，
刺得人眼疼。可王家村的老族长王有德不管这个。他枯树皮似的手一挥，
拐杖重重地杵在祠堂前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午时三刻！阳气最盛，
正好镇一镇横死鬼！王老栓，就赶这个时辰！抬棺！”我爹王老栓，死了。死得突然，
前几日还拎着鞭子追着我抽，骂我是“吃白食的讨债鬼”，骂我娘是“短命鬼投胎，
生不出好种”。如今，他躺在那口刷得乌黑发亮、厚实得吓人的柏木大棺材里，
成了被抬的那个。唢呐吹得不是调，是鬼哭狼嚎，尖利地撕扯着燥热的空气。纸钱漫天乱飞，
白惨惨一片，活像给这毒日头下的黄土地披了层丧气的孝。十六个壮实的本家汉子，
***的肩头筋肉虬结，此刻却被那口巨棺压得深深凹陷下去。汗珠子砸在黄土路上，
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每一步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大地不堪重负的心跳。
棺材前头，我那后娘张氏，一身簇新的素白孝衣，哭得撕心裂肺，
几度要往那黑沉沉的棺木上撞，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死死架着胳膊。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精心描画的细眉哭成了两条扭曲的黑虫，嗓子嚎得劈了叉：“我的天爷啊！
你怎么就狠心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走了啊！你走了，
叫我和宝儿怎么活啊……往后谁给我们娘俩做主啊……” 那哭声，抑扬顿挫，哀婉凄绝，
比她当年在镇子上搭的草台班子里唱的哭丧调还专业几分。她身边，她带来的宝贝疙瘩，
我那十岁的“弟弟”王宝儿，也扯着嗓子干嚎。小脸憋得通红，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
偷瞄着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目光扫过谁家孩子手里捏着的半块油饼，
喉头还不自觉地滚动一下。我，王大山，作为这个家的长子，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
捧着我爹那块灰扑扑、刻着“显考王公讳老栓之灵位”的木头牌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灵牌冰凉，那股子劣质桐油和木头腐朽混合的气味直往我鼻子里钻。冷眼瞧着这场闹剧，
胃里一阵阵往上翻涌着酸水。耳边嗡嗡作响，全是乡邻们压低了却清晰无比的议论：“啧，
王老栓走得是急，可看王家大小子这模样，倒还稳当。”“稳当？哼，你是没瞧见！
他爹在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会儿，他就在旁边站着，连滴猫尿都没挤出来！那脸，
冷得跟块石头似的！”“到底是前头婆娘生的，不是亲娘养的种，心肠硬着呢……”“唉，
可怜张氏和宝儿，孤儿寡母，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哟……”“就是，听说王老栓临走前，
家产都……啧啧……”这些刀子似的话，刮得我耳膜生疼，直往心窝子里捅。心肠硬？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粗糙、布满了新旧茧子和几道深深旧疤的手掌——这双手，
十岁起就没离开过锄头、镰刀、犁耙，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给这个家挣命！
寒冬腊月里刨冻土挖沟渠，三伏天顶着毒日头抢收，
肩膀被扁担磨得血肉模糊又结成厚厚的硬痂。爹呢？他眼里，只有张氏带来的王宝儿是块宝。
宝儿掉根头发丝，他能心疼半天；宝儿说句想吃镇上的桂花糕，他揣上铜板就走。而我呢？
我累死累活，换来的不是一句好话，是鞭子，是斥骂，
是“讨债鬼”、“废物”、“白吃饭的”！有一次，我饿极了，实在受不住灶房飘出的肉香，
趁张氏不注意，偷偷捻了一小块她给宝儿炖的鸡肉。就那么指甲盖大的一丁点。
被我爹看见了，他二话不说，抄起赶牛的鞭子就抽。鞭梢带着倒刺，抽在后背上，
***辣的疼直钻骨头缝。我咬着牙没吭声，他倒更怒了，骂我“贼骨头”、“***胚子”，
硬是罚我在院子里的雪地里跪了一夜。那晚的风，像刀子，刮在裂开的伤口上。我蜷缩着，
看着窗户纸上映出的暖黄灯光，听着里面宝儿撒娇的笑声和张氏温软的哄劝。那一刻，
我就明白了，在这个家，我连他脚底下踩的泥都不如。
棺木终于沉沉地落进了新挖好的墓坑里。黄土的气息混着潮湿的泥土腥气，
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劣质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阴阳先生是个干瘪老头，穿着件油腻发亮的道袍，拖着一口含混不清的长腔，
开始念那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手里摇着个豁了口的破铃铛，叮叮当当，单调又刺耳。
就是现在。一股冰冷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蹿起，沿着脊椎骨“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烧得我眼前瞬间一片赤红，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血浸透了。
积压了十几年的恨、怨、疑、痛，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我猛地将手里那块冰冷的灵牌狠狠砸在地上！木牌翻滚了几下，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王大山！你要作死啊？！” 族长王有德最先反应过来，气得山羊胡子直抖，
拐杖重重杵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
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充耳不闻，
眼里只剩下那口黑沉沉、像个巨大怪兽般趴在坑底的棺材！那是我爹最后的归宿，
也可能……是我亲弟弟王石头活生生的坟墓！我几步就冲下陡斜的墓坑，
泥土沾湿了孝服下摆，冰冷的湿意贴着皮肤。
一把推开挡在棺材头前、还在装腔作势念经的阴阳先生。那老家伙“哎哟”一声惨叫，
像个破麻袋一样踉跄着跌坐在湿漉漉的泥泞里，铃铛脱手飞出老远。“拦住他！这孽畜疯了！
快给我拿下！” 王有德声嘶力竭，拐杖指着我，声音都劈了叉。
几个愣神的族丁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就要往坑里跳。我哪管他们！腰间，
早就备下了一条赶牛用的硬皮鞭子！粗糙、结实、沉甸甸的，
鞭梢带着几根特意磨过的、闪着寒光的倒刺！我一把将它抽了出来，在空中猛地一抖！
“啪——！”鞭子撕裂空气，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炸响，像平地打了个旱雷！“爹！
” 我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刮磨生锈的铁皮，带着一股子血腥气，
“儿子……送您最后一程！！”话音未落，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手臂上！
十几年的屈辱、愤怒、对弟弟下落不明刻骨的担忧和恐惧，化作了山崩海啸般的力量！
手臂抡圆了，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下！“啪——！！！”第一鞭，
结结实实抽打在冰冷的、刷着厚厚黑漆的棺材盖上！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小小的坟地里轰然炸开，震得人头皮发麻，耳膜生疼！那声音，
不像是抽在木头上，倒像是抽在了一面蒙了厚厚湿牛皮的大鼓上，
带着一种沉重、压抑、令人极度不安的回响！整个巨大的棺材似乎都跟着微微震颤了一下！
人群瞬间死寂！连张氏那抑扬顿挫的哭嚎都戛然而止，她惊恐地张大了涂着廉价口脂的嘴，
眼珠子凸出来，像见了活鬼。“畜生！反了！反了天了！给我拿下！往死里打！
” 王有德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浑身筛糠般抖着，拐杖几乎要戳到我鼻尖。
几个族丁跳进坑里，泥水四溅，粗壮的大手凶神恶煞地朝我抓来！我猛地一矮身，
躲开一只抓向我肩膀的手，手臂借着那股反冲的蛮劲和心中滔天的恨意，
第二鞭带着更凶悍、更决绝的力道，再次抡圆了抽下！“啪——！！！”这一下，
比刚才更狠！更沉！鞭梢的倒刺狠狠刮擦过厚实的黑漆棺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瞬间留下几道刺眼的白痕！那沉闷的回响更深了，带着一种空洞的嗡鸣！
而就在这嗡鸣的余韵里，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含糊、如同幼兽垂死前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
又或是被巨大震动惊扰的风声灌进了棺材缝？“呃……嗬……”那声音短促得几乎无法捕捉！
轻飘飘的，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但它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带着灼穿灵魂的剧痛，
狠狠扎进了我的耳朵！直刺进我的心脏！我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似乎都凝固了！
“按住他！别让他再发疯！” 王有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惊疑。
族丁们再次凶狠地扑上，几只有力的大手铁钳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和后背的孝服！千钧一发！
求生的本能和救弟的执念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一挣！“嘶啦——！
” 后背的麻布孝服被撕裂了一大片！借着这股挣脱的蛮力，
身体里所有的愤怒、绝望、期盼，都化作了最后破釜沉舟的力量！
第三鞭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灌注了我全部的生命，再次狠狠抽下！“啪——！！！！！！
”这一鞭，抽得整个棺材盖都似乎向上微微跳了一下！
伴随着鞭子落下的、如同裂帛般的巨响，
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微弱、却真真切切如同婴儿窒息前最后挣扎般的***声，
极其短促地从棺材板底下、从那厚重的棉被深处钻了出来！“呃……嗬……”声音虽弱，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灵魂深处！“都给我住手——！！！” 我猛地转过身，
背对着那口藏着人间至恶的黑棺，面对着坑上坑下无数张惊骇、鄙夷、愤怒、茫然的脸孔，
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拉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眼睛赤红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死死攥着那根刚刚行过“鞭刑”的皮鞭，
鞭梢还在神经质地微微颤动。“不孝子？！畜生？！” 我嘶声吼道，
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缺氧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
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你们问问他！问问棺材里躺着的这个人！他配不配当这个爹？！
他配不配？！”坑上，张氏像是被滚油浇了头，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猛地惊醒过来！
她爆发出比刚才哭丧还要凄厉十倍的尖嚎，如同夜枭泣血：“天杀的啊！王大山！
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爹尸骨未寒啊！你就这样糟践他？！鞭尸啊！
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乡亲们！族长！祖宗啊！快！
快把这个忤逆不孝、狼心狗肺的畜生打死！打死他啊！打死他给老栓偿命啊！”她一边哭嚎，
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坑边扑，状若疯狂，唾沫星子混着眼泪鼻涕喷溅。几个婆子差点没拉住她。
族丁们被张氏这一闹，加上族长的命令，再次凶神恶煞地逼近，拳头和棍棒眼看就要落下。
“谁敢动？！” 我猛地将手中那根沾着漆皮的鞭子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
如同指向地狱的号角，狠狠指向身后那口散发着阴森寒气的巨大黑棺！
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青筋暴起如虬龙，“你们知道吗？！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
说了什么吗？！”人群被我这疯狂的举动和嘶吼再次镇住了片刻。连那几个扑上来的族丁，
也被我这指向棺材的鞭子和话里透出的巨大阴森给惊得脚步一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又看看那口棺材。“他拉着我的手！” 我模仿着爹当时虚弱的样子，
声音却充满了刻骨的、淬着冰碴的嘲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坟地上空，
足矣……棺木……钉死……钉得死死的……莫要……莫要扰了爹的清净……’”我喘着粗气，
如同濒死的野兽，目光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洞穿一切的寒光，
扫过坑上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眼神慌乱躲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的脸——张氏！
再扫过一脸惊疑不定、眉头紧锁的族长王有德，最后，如同钉子般，
死死地、牢牢地钉在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柏木棺材上！“薄葬？钉死？莫扰清净？
” 我猛地拔高了声音，字字泣血，如同九霄惊雷，
裹挟着滔天的怨愤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好一个薄葬！好一个清净！
你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口棺材！上好的百年柏木！三寸厚的板子！
刷了足足七道上好的大漆！沉得十六个壮劳力都压弯了腰！抬一路喘一路！这叫薄棺？！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在那口豪华得刺眼的黑棺和我这个状若疯魔的“逆子”之间来回扫射。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是啊……这棺材……也太厚实了……”“乖乖，柏木的，
还这么厚，得多少银子……”“王老栓平时抠搜得一个铜板掰两半花，
死了倒舍得……”“薄葬？钉死？这话……是有点怪……”“他哪里是怕人扰他清净？！
” 我不给任何人喘息和质疑的机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声音凄厉如同被活剥了皮的夜枭，直刺人心最深处！手中的皮鞭猛地调转方向，
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指向棺材尾部那个最不起眼、最阴暗的角落！“他是怕！
怕埋在这棺材最底下的人！怕我那可怜的弟弟！怕他还没死透！怕他的哭喊声！
怕他挠棺材板的声音！传出来！扰了他宝贝儿子王宝儿和他那好填房张氏的富贵日子！！！
”“轰——！！！！！”我最后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猛地泼进了一瓢带着冰碴的冷水！
整个坟地彻底炸开了锅！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头顶那片阴沉沉的天空掀翻！“什么？！
”“棺材底下还有人？！”“弟弟？！哪个弟弟？！”“张氏带来的那个？不是叫宝儿吗？
在上面活蹦乱跳的啊！”“是……是他前头那个婆娘生的那个小的？王……王石头？！
不是说……说去年冬天害急病，一夜就没了，草草埋乱葬岗了吗？”“我的老天爷啊！
活……活埋？！”“这……这不可能吧？！
”无数道惊恐、震骇、难以置信、甚至带着几分疯狂探究欲的目光，瞬间从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