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在南市“三不管”地界，浓得化不开。
隆格（化名“老赫”）带着石锁，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进这片人声鼎沸的泥沼。
这里没有王法，没有官府，只有拳头、银元、地盘和***裸的生存法则。
吆喝声、咒骂声、骰子落碗的脆响、女人尖利的调笑，汇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
他们被一个眼神闪烁的“引路”混混带到一处用粗木桩和破草席围起来的露天跤场。
场地中央是踩得稀烂、颜色深褐的泥地，西周挤满了形形***的人：短打扮的苦力、敞着怀的混混、穿着绸衫却眼神贪婪的商人、叼着烟卷儿吞云吐雾的闲汉，还有几个浓妆艳抹、依偎在男人怀里的女人。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廉价脂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
场子中央，两个只穿着褡裢（跤衣）的汉子正扭在一起。
没有善扑营演官宮禁忌的礼法规矩，没有天桥卖艺的架子。
这里的摔跤，是最原始、最野蛮的搏奕！
“阎王腿！
阎王腿！
踩断他的脊梁骨！”
人群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隆格的目光被那个绰号“阎王腿”的跤手牢牢吸住。
那人身材不算魁梧，但筋肉虬结，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双腿如同两条毒蟒，专攻对手下盘关节！
他此刻正死死缠住一个比他高大壮实得多的对手（绰号“铁塔”）的左腿。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喧嚣！
只见“阎王腿”身体猛地一拧，右腿膝盖如同铁锤般凶狠地顶撞在“铁塔”左腿膝弯外侧！
同时双手抓住对手褡裢猛力一扳！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铁塔”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塌，抱着扭曲变形的左腿在泥地里翻滚哀嚎，豆大的汗珠混着泥浆滚落，那惨叫声如同钝刀刮着隆格的神经。
人群瞬间沸腾了！
赢钱的狂笑，输钱的咒骂，夹杂着嗜血的欢呼。
“阎王腿”站在倒地的对手旁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
他抬起沾满泥泞的脚，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踩在“铁塔”那条伤腿的膝盖上！
又是一声非人的惨嚎！
“废物。”
“阎王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啐了一口唾沫在“铁塔”脸上。
他像踢开一块破布般挪开脚，高举双臂，接受着赌徒和看客们疯狂的拥戴。
场边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还在抽搐的“铁塔”拖了下去，在泥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暗红色拖痕。
震撼！
恶心！
愤怒！
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赫舍里·隆格！
他出身扑户，练的是“官跤”。
虽有胜负，但讲究“点到为止”、“以技服人”，演武场上摔倒对手也要立刻扶起，以示风范。
即便是街头卖艺受辱，他那一摔也留了余地，只为脱身。
他骨子里流淌的，是“德”字！
可眼前这一幕……这哪里是摔跤？
这是虐杀！
是屠宰！
是对“跤”这个字的亵渎！
那刺耳的骨裂声，那凄厉的惨叫，那漠然的践踏，还有周围看客们那扭曲的、充满***的脸……这一切都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作为武者的尊严之上！
“呕……”身边的石锁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死死抓住隆格的胳膊，声音发颤：“爹…他…他们…”隆格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铁青，下颌线条绷得像块岩石。
宽大衣袖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本残破跤谱在发烫，仿佛里面的麒麟图腾在愤怒地咆哮、挣扎！
善扑营的麒麟，怎能堕入此等污秽血腥的泥潭？！
“看见没？
老哥！”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混混，呲着黄牙，喷着酒气对隆格说，“这才是咱三不管的跤！
够劲儿！
够味儿！
想活命，想赚钱，就得这么干！
什么规矩？
什么德？
那是狗屁！
在这里，赢就是规矩！
钱就是德！”
隆格猛地扭头，鹰隼般的目光刺向那老混混。
那目光里蕴含的冰冷杀气和曾经的御前威严，竟让那老混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了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绸褂、面容精瘦、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隆格身边。
他瞥了一眼石锁煞白的脸，又深深看了看隆格紧握的拳头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后生，”老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别用那眼神看这儿。
这里是‘三不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场中正在清点赌注、被簇拥着的“阎王腿”，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里，你想站着活下去，要么比阎王腿更狠，要么……就得比这烂泥地里的血，更懂得藏锋。”
老者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隆格一眼，转身便消失在拥挤杂乱的人潮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句冰冷的话语，像淬毒的针，深深扎进隆格的心里。
比阎王腿更狠？
比血更懂得藏锋？
赫舍里·隆格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眼前是疯狂的人群，脚下是渗着血的泥泞，耳边是“铁塔”隐约传来的、渐渐微弱的***。
怀中的跤谱滚烫，麒麟在无声咆哮，而那个神秘老者的话语，则像冰冷的枷锁，套上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麒麟之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北平的屈辱只是剥去了他外在的官服鳞甲。
而眼前这片名为“三不管”的黑暗泥沼，要吞噬的，是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善扑营、属于麒麟图腾的武之魂！
是沉沦？
是毁灭？
还是……浴血重生？
石锁担忧地看着养父。
在养父那双燃烧着痛苦、愤怒与深深迷茫的眼中，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紫禁城的落日，也看到了这片无边泥沼的黑暗。
前路，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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