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军像倒谷壳一样把尸体掀进坑,覆土,埋名,再回城领赏。
苏惊鸿蜷在暗格,听见铁锹声一下一下拍实了新土,也拍碎了她对"王法"最后的敬畏。
她数着呼吸,等最后一粒脚步声消失,才推开腐朽的木板。
雪光刺目,她趴在尸山顶,像一具刚被掘出的活尸——发间凝着血冰,指甲缝里嵌满木刺。
脚下,是苏家三百余口的"坟"。
没有碑,没有姓名,只有隆起的雪丘,和几只被血腥引来的乌鸦。
她跪下来,把脸埋进雪里,无声干呕。
喉咙里却像塞了炭,吐不出,哭不响。
良久,她解开背囊,翻出母亲给她的鎏金小盒,抠出一点"朱砂笑",在苍白的唇上抹开——颜色冷得像锈铁。
她对着雪光里自己的影子,轻轻喊了一声:"苏惊鸿。
"声音碎在风里,却带着十二岁女孩不该有的冷冽。
这是她在乱葬岗立下的第一块碑:姓名。
她要先记住自己,再让仇人记住。
苏家冤案,表面看是"篡改《永照律》",实则是新律草案里的一条"隐章"触了逆鳞。
永照初年,皇帝赵徵为削世家、护皇嗣,秘密在《永照律》加入"世族连坐削除秘令"——凡三代以内,有世族连姻、私兵、私学、擅修律条者,一律剖权,籍没家产。
可这条秘令被苏砚在修律时窥见。
苏父在朝堂只提了一句"似与太祖罪止一身祖训相违",便被御史大夫谢谦、长公主府詹事沈观澜联名弹劾,指其"沮格圣意,潜谋废立"。
更深的一层,是苏家掌握"香证"——苏氏先祖曾助太祖制玺,留有一块"龙涎御香"原方,可辨玺印真伪。
皇帝怕苏家借香证掣肘储君,干脆先下手为强。
于是,"谋逆"二字,一夜落在苏府三百颗人头。
苏惊鸿在雪丘旁挖了一个反向洞,顺着乌鸦啄出的血坑,扒下一件还算齐整的小厮棉袍,套在自己身上。
她不敢走官道,折向南面野岭,那里有一条废弃驿路,可通江州码头。
她告诉自己:只要到了水边,就能活。
可第一步就险些冻死——雪灌进靴筒,脚趾失去知觉,她掰下一根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戳,雪窝里留下梅花似的小血洞。
午后,天空飘起霰雪,像无数细针往脸上扎。
她不敢停,因为背后传来狼嚎。
傍晚,她撞上一队运炭驴车。
车夫是个瘸腿老汉,见她可怜,扔给她一块糠饼。
她捧着饼,咽了三次才咬动,却听见老汉嘟囔:"听说京里苏家造了反,满门被砍,要是跑出个余孽,咱可得领赏。
"她默默把饼揣进怀里,趁夜黑人宿,蜷在辕杆下继续赶路。
第三天,她走到江州渡头。
码头上贴满"缉拿苏氏余孽"的告示,画影图形虽是孩子,却与她三分相似。
她把头发打散,用炭灰抹脸,又偷了船家晾晒的蓑衣,混在搬运豆饼的苦力里。
船家嫌她瘦小,抡起缆绳便抽。
她咬牙扛起百斤麻包,肩膀磨出血,一步一晃,硬是把货扛完。
夜里,她躲在货舱,听见船家与刀客低语:"这丫头片子骨架细,卖去私窠子,不如卖给那边。
"她心知"那边"是什么地方——江湖传闻,有神秘组织专收孤女,以香、毒、色、音训练成暗器,名曰"胭脂狱"。
她本惧怕,却忽然笑了:香、毒、色、音,哪一样不是苏家祖传?
她从小跟着母亲调香辨药,三哥教她认穴,父亲教她背律,她一身苏氏骨血,本就是最好的利器。
与其东躲***,不如——以身作刃。
于是,当刀客来扛她时,她没挣扎,只悄悄把"朱砂笑"抹在唇角。
那是母亲亲手调的胭脂,含龙涎与朱砂,入口微甜,却可令人短暂麻痹。
她咬破舌尖,混着毒与血,在刀客颈侧留下一个殷红唇印:"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头,我——会调香。
"刀客只觉颈侧一麻,竟生出诡异的甜香,顿时大骇。
船舱幽暗灯火下,女孩瘦骨嶙峋,眼神却像雪夜乱葬岗里爬出的艳鬼。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
船离岸那夜,江州渡口突现大火,官府卷宗被烧三成。
火场里,有人看见一个肩披蓑衣的小丫头,把半块焦黑的龙纹木印扔进江心——那是苏家祠堂"御香祖牌"的残片,也是日后能辨真玺的唯一"香证"。
而在遥远的京城,摄政王府密阁,年轻的萧烬站在火盆前,手里捏着一张刚送到的纸条:"苏氏有女,未绝,己入胭脂狱。
"火舌卷上纸角,映得男子半边脸似笑非笑:"活着,就好。
"乱葬岗的雪,江州渡的风,货舱里腥臭的豆饼,终于把十二岁的苏惊鸿磨成了一柄钝而硬的胚刃。
她不再哭,不再问"为何",只在心里一遍遍描摹那些名字:谢谦、沈观澜、长公主、皇帝……每描一次,刃口便亮一分。
她学会用笑容讨一口饭,用香毒换一条命;学会把恨意磨成细粉,掺进胭脂里,等某日——一抹朱唇,十倍奉还。
船行三日,抵达幽燕深山。
雾色如墨,山壁上隐现血红篆字:胭脂狱。
苏惊鸿整了整破碎的蓑衣,抬手抹开唇上早己干涸的"朱砂笑",一步踏入雾中。
背后,江州雪霁,天光破晓;前方,炼狱开门,万香噬骨。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来路——那里,雪覆旧坟,鸦啄残骨,兄长无头的身子仍立在火里,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等我。
"她轻声说,声音被山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森冷,"等我调最艳的胭脂,给天下——送终。
"雾合,山闭,少女背影被黑暗吞没。
谁也没看见,她指尖轻弹,一缕淡到几乎透明的香粉,随风飘回江面——那是她苏家祖传的"归忆引",七日不散,循之可觅。
日后,当萧烬循香而来,才会明白:原来第一局,是她先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