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藩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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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年腊月,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顺天府的青石板路上。

沈清荷跪在结冰的巷口,看着穿镶红边兵服的八旗兵将家中最后一箱书籍搬上马车,箱角露出的半张《平复帖》拓本被寒风掀起,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沈大人通逆铁证如山,按律家产抄没,家眷入辛者库为奴。”

领头的章京将一纸黄封文书拍在雪地里,马蹄踏过沈父刚题好的 “忠孝传家” 匾额,裂纹里渗出的朱砂像未干的血。

十六岁的沈清荷死死攥着冻得发红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汉军旗正蓝旗的沈家世代书香,父亲沈仲山原任福建巡抚,三藩之乱时因与耿精忠部将有过书信往来,如今藩王覆灭便成了朝廷清算的对象。

她记得三个月前父亲被押走那天,特意将她拉到书房,从横梁暗格里取出半枚羊脂玉印:“清荷,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这是耿精忠胁迫父亲写降书的证据,你要活下去,总有昭雪之日。”

冰冷的镣铐锁住手腕时,她闻到自己单薄的棉袄上沾着母亲咳的血。

同被押走的还有两个弟弟,十二岁的沈墨城在哭,六岁的沈砚秋却攥着块冻硬的窝头,往她手里塞:“姐,饿了吃。”

进崇文门时,守城的满兵用鞭子抽了抽她的背:“汉家奴,走快点!”

清荷踉跄着扶住墙,看见城楼上 “天子守国门” 的匾额在雪雾里模糊成一团灰影。

她想起幼时随父亲参加琼林宴,那时穿的云锦袄子上绣着缠枝莲,如今粗麻布囚衣磨得锁骨生疼。

辛者库的院子像口倒扣的黑锅,三十多个披散着头发的宫女挤在漏风的土坯房里。

炕沿边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宫女啐了口:“又是个汉军旗的娇小姐,能熬过三个月算你命大。”

角落里传来嗤笑声,清荷默默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将冻裂的手缩进袖子。

夜里被冻醒三次,每次都听见隔壁房传来鞭打声。

寅时三刻就被管事姑姑的藤条抽醒:“还敢赖床?

浣衣局的水都结冰了,去晚了仔细你们的皮!”

一百多件染血的龙袍褂子堆在院里,冰水里漂着碎冰碴。

清荷刚将手伸进去,就疼得倒抽冷气,指尖瞬间红得像要裂开。

旁边的满族宫女娜仁琪琪格故意撞了她一下,皂角粉溅进眼里:“汉丫头,懂不懂规矩?

满人的衣服轮得到你碰?”

清荷闭着眼擦掉泪水,从怀里摸出块晒干的皂角 —— 这是离家时母亲塞给她的。

她记得母亲说过:“再脏的东西,只要肯用心搓,总能洗净。”

正搓着件石青色常服的袖口,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当,管事姑姑猛地跪了下去:“奴才参见德主子!”

明黄色的轿帘掀开,露出双绣着白玉兰的花盆底鞋。

德妃乌雅氏穿着件石青缎绣金团寿纹的常服,发髻上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素净得不像西妃之一。

她的目光扫过冻得瑟瑟发抖的宫女们,在清荷那双浸得通红的手上停了停:“这衣服是乾清宫当值太监的?

袖口的油渍得用草木灰才能去。”

清荷福身时,冻僵的膝盖差点让她栽倒:“回德主子,奴婢用皂角试过三次,总留印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像别的宫女只会磕头。

德妃身后的掌事太监李德全挑了挑眉:“大胆,敢跟主子论理?”

“无妨。”

德妃的声音很轻,像落雪,“她说得对。

汉军旗的女子,倒比有些满人更懂细致活儿。”

说着眼角瞥见清荷领口露出的半块玉佩,“把这个赏她吧。”

一个小太监递来个锦盒,里面是支银镏金的梅花簪。

清荷捧着簪子磕头时,看见德妃的轿帘缝隙里,露出本翻旧的《女诫》。

回到土坯房时,娜仁琪琪格抢走了她的簪子:“汉奴也配戴主子赏的东西?”

清荷没抢,只是默默捡起草堆里的碎布,拼成个巴掌大的布偶 —— 那是给弟弟砚秋的生日礼物,没来得及送出。

深夜里,她摸着胸口的半枚玉印,想起父亲说的 “活下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红墙内的风呜咽着,像无数个没入深宫的女子在哭。

清荷咬着冻得发紫的唇,在心里默念:“沈家不倒,清荷不死。”

天快亮时,她被一阵猫叫声惊醒。

御花园的墙角下,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正瘸着腿哀鸣,后腿上插着支小巧的箭羽。

清荷认得那是内务府特意从波斯进贡的品种,额头上还有块天然的玉斑 —— 宫人们私下叫它 “玉团儿”,是万岁爷的心肝宝贝。

她刚要上前,就听见假山后传来宜妃郭络罗氏的声音:“这孽畜竟敢抓伤老七,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太监举着鞭子正要动手,清荷猛地冲过去抱住猫:“主子饶命!

它定是受了惊!”

宜妃穿着件杏黄色绣孔雀的宫装,指甲上涂着蔻丹,狠狠戳着清荷的额头:“哪来的贱婢?

敢拦本宫的驾?”

猫爪在她怀里挣扎,血蹭脏了她的粗布衣,却也让她看清了箭羽上刻着的 “七” 字 —— 那是七阿哥胤祐的标记。

“回主子,奴婢是浣衣局的沈清荷。”

她将猫护在身后,膝盖在结冰的地上跪出声响,“猫通人性,许是七阿哥逗弄太过才反击。

若杀了万岁爷的爱宠,恐伤龙心。”

“哟,还敢教训起主子来了?”

宜妃冷笑一声,“苏培盛,这丫头交给你审,我倒要看看是谁的人,敢管到本宫头上。”

从假山后走出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穿着石青色蟒纹褂子,正是康熙身边最得力的苏培盛。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羽,慢悠悠道:“宜主子息怒,这箭看着像是小阿哥玩的玩意儿。

万岁爷刚在乾清宫问起玉团儿呢,要是知道它在这儿受了委屈……”宜妃的脸色变了变,狠狠瞪了清荷一眼:“算你运气好!”

转身带着人走了。

苏培盛给了清荷个眼色,递过瓶金疮药:“沈姑娘,这宫里头,有时候心善要藏着点。”

清荷抱着受伤的猫,看着苏培盛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德妃那句 “细致活儿” 的深意。

她用嘴里的温唾液化开金疮药,轻轻涂在猫腿上,雪团似的小家伙竟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

红墙高耸,深宫里的命运,有时就系在一只猫、一句话、一个眼神上。

沈清荷拢了拢怀里的玉团儿,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宫墙里,或许藏着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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