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笔尖刚触到纸面，玻璃门 "哐当" 撞在墙上。我握着笔的手顿住，墨水在过户申请表上洇出个黑疙瘩。
"陈阳！你个白眼狼！"
大伯的破锣嗓子裹着寒气扎进来，我看见他那件洗得发亮的蓝布棉袄，领口还沾着片枯黄的梧桐叶。他身后跟着小叔，穿件不合身的皮夹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倒像是怕别人看见他脖子上的金链子。
办事员小姑娘吓得往后缩了缩，手里的印泥盒 "啪嗒" 掉在柜台上。我把笔搁在表格上，金属笔帽在大理石台面上磕出脆响。
"大伯，今天我跟姨爹办正事。" 我尽量让声音稳着，右手悄悄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 —— 这是我从八岁那年就学会的本事，疼能让人清醒。那笔卖房款是我公司的救命钱，上周供应商刚断了原料，车间停工三天了。
"正事？" 大伯往前冲两步，被旁边的保安拦住。他挣得像头老黄牛，"把祖宅卖了给外人买房，这叫正事？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那房子早塌了半边，" 我盯着他鬓角新添的白霜，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红着眼吼我，"当年你们说那是危房，不能住人。"
"放屁！" 大伯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那是陈家的根！你现在出息了，开公司住洋楼，就忘了自己是从哪片瓦底下爬出来的？"
姨爹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把我往他身后拽了拽。他枯瘦的手背上暴着青筋，我闻到他袖口飘来的艾草味 —— 他风湿的老毛病又犯了。
"大哥，今天是过户的日子。" 姨爹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却让大伯瞬间安静下来。这种安静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发毛。
大伯的眼睛扫过墙上的电子钟，又落回我手里那份房产赠与协议上。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斜切进来，正好照在 "受赠人：王德顺" 那行字上。
"王德顺，" 大伯冷笑一声，把 "德" 字咬得特别重，"当年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这崽娃子早饿死街头了。现在倒好，人家拿你当亲爹孝敬呢。"
小叔突然绕到我侧面，皮夹克蹭过我的胳膊，一股劣质烟草味扑过来。"阳子，不是叔说你，"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说什么体己话，"这房子地段好，值不少钱。你大伯家小刚明年要结婚，正缺套婚房......"
我猛地转头，看见他夹克内袋鼓鼓囊囊的，大概是揣着房产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我也是这样看着他把我家的房产证塞进同样的位置。就像五年前，我在华强北摆地摊卖手机壳，被城管追着跑三条街时，也是这个内袋，装着我全部的家当 —— 三百二十七块零钱和半块没吃完的馒头。
办事员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叫号器，保安已经摸到了腰上的对讲机。大伯突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墙。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 那是面玻璃墙，映出我们三个男人的影子，像三棵在寒风里歪歪扭扭的老槐树。
"陈阳，" 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爹娘死的时候，你才八岁。"
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我心窝最软的地方。我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像张纸。
"你以为当年我们真不管你？" 大伯的眼睛红了，"那天晚上......"
"别说了！" 小叔突然打断他，皮夹克的拉链 "刺啦" 响了一声。他飞快地瞟了眼姨爹，又看向我，"阳子，这事回头再说。今天这房不能过户，得回去跟族里长辈商量。"
我看着小叔躲闪的眼神，心里那根刺突然开始发烫。二十二年了，他们每次提到我爹娘的死，都是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不用商量。" 我拿起笔，这次笔尖稳稳落在纸上，"这房子是我买的，写谁的名字，我说了算。" 当年要不是姨爹把他的退休金偷偷塞给我，我哪能熬过那个冬天 —— 仓库漏雨，整批电子元件受潮，合伙人卷走最后一笔货款跑路时，是姨爹背着我去医院，垫付了我急性阑尾炎的手术费。
大伯突然安静了，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蓝布棉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张开嘴的黑洞。
"好，好得很。" 他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小叔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皮夹克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大伯丢下句话，轻得像片雪花：
"你会后悔的，陈阳。有些债，躲到天边都得还。"
签字的手还在抖，墨水在 "陈阳" 两个字上晕开。我低头看着申请表，突然发现那洇开的墨渍，像极了二十年前我家堂屋地上那摊暗红色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