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叶，边缘已染上些许焦糖色的暖意，在晨光与微风的眷顾下，于明德中学的林荫道上投下晃动不安的斑驳影迹。空气里浮动着夏末残余的燥热与初秋清冽的凉意，混杂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林知夏低着头，像一只谨慎的、习惯了阴影的猫，贴着道路边缘布满青苔的围墙快步走着。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起毛的帆布书包，被她单薄的肩膀紧紧绷着，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学习资料和一本厚厚的、用来摘抄的笔记本。周遭是鼎沸的、属于青春重逢的喧闹——久别重逢的嬉笑打闹，关于暑期见闻和新学期课程的热烈讨论，篮球拍打在水泥地上的砰砰声——所有这些鲜活的声音，在触及她周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水汽的玻璃。
她身上这套崭新的蓝白校服，还带着规整而生硬的折痕，宽大地罩着她纤细的身形，与周围那些被精心改过裤脚、收过腰线，甚至在校徽上别出心裁点缀了小饰品的款式格格不入。这身衣服，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昭示着她的“不同”。
“看，就是她，新转来的……”
“林知夏？名字挺好听……人也确实漂亮，就是感觉有点冷。”
“听说家里条件不太好，是靠着全额奖学金才能进我们学校的……”
“怪不得……”
细碎的声音，如同夏末林间挥之不去的蚊蚋，嗡嗡地萦绕在侧，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她将脸埋得更低，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颤动的阴影。过于昳丽的容貌与无法掩饰的贫寒，于她而言，是双重无法摆脱的负累，一个招致过多她并不想要的注视，一个在她与这个光鲜环境之间，划下清晰而冰冷的无形沟壑。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弥漫着粉笔灰和消毒水气味的教学楼，找到高二（一）班的门牌。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正准备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陌生的领域，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自身侧响起，像指甲划过玻璃。
“喂，新同学？”
林知夏脚步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缓缓转过身。几个穿着时髦校服的女生站在那里，隐隐以中间那个抱着手臂的女生为首。为首女生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探照灯一样，从她素净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庞，滑到那双虽然干净但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旧帆布鞋上，停留了片刻。
“我们班的？”女生扬了扬精心描绘过的眉毛，下巴微抬。
林知夏轻轻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林知夏。”
“哦，林知夏。”女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她侧身让开一条缝隙，用下巴指了指教室后排的方向，“你的座位在那边，最后一排，靠窗那个空位。”
那眼神里的意味，林知夏读得懂——是评估，是划分界限，或许还有一丝因她容貌而起的、本能的警惕。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沉默地、像一尾滑溜的鱼，穿过那些交织着好奇与评判的目光缝隙，走向那个位于教室尽头的、被阳光和阴影分割的角落。
最后一排，靠窗。很好。像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哨，也是一个安全的堡垒，可以让她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整个世界的同时，将自己妥善地、深深地藏匿起来。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树冠，枝叶蓊郁，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斑驳的窗台上。
她放下书包，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尘埃。拿出笔记本和几支用得短了的笔，在磨旧的木质桌角摆放整齐。然后，她便侧过头，安静地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将自己凝固成一幅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静谧的剪影。
周围的谈笑、搬动桌椅的声响、追逐打闹的身影，都是别人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黏着在她身上的视线——好奇的、审视的、或许还有一丝因她沉默而产生的无趣。她只是将自己更深地、更紧地缩回那个用沉默和疏离筑起的无形壳里，试图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圈出一小块安全的领地。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一阵压抑着的、兴奋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
“顾承屿来了！”
“他今天怎么来教室这么早……”
“好像又帅了点，这气质绝了……”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引力所牵引，林知夏几乎是下意识地、违背了自己一贯隐匿的原则，抬起了眼。
一个身影，逆着门口涌入的、有些刺眼的晨光，走了进来。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熨帖地衬出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形，肩线平直利落。最上一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他没有背书包，只有几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英文原版或者竞赛相关的书籍，被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握着，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道具。
他的肤色是冷调的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如山脊，唇形薄而线条分明，组合成一张极其清俊却带着天然疏离感的脸。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像冬日清晨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冰冷，澄澈，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也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包括那些正偷偷注视着他的女生。
他径直走向前排那个视野极佳、仿佛理所当然属于他的位置。坐下，将书放在桌角，随即旁若无人地翻开一页，所有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笃定。瞬间，他便将自己与周遭所有的纷扰、所有的窥探，彻底隔绝开来，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屏障。
高冷。学霸。家世优越。
这些早在转学前就隐约听过的、关于这个名字的传闻，在见到他本人的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真实，甚至比想象中更具冲击力。
他就像悬挂在遥远天际、破晓前最亮的那颗启明星，光芒清冷，璀璨夺目，却遥不可及，仿佛永远隔着一光年的距离。
林知夏倏然收回了目光，像是被那过于耀眼的光芒灼伤。她重新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空白的笔记本扉页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的梧桐叶，又悄无声息地旋落了一片，划过透明的玻璃窗，最终归于尘土。
她的高中生活，就在这片初秋的、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寂静与喧闹中，正式开始了。
而一场盛大、漫长、注定无声的告白，也在这一刻，于无人知晓的心底最深处，悄然埋下了第一颗，带着微涩滋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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