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稀薄,透过疗养院顶层大幅的落地玻璃,懒洋洋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极淡的、不知名鲜花的混合气味,洁净,却缺乏生机。
林晚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薄毯。
她比半年前丰润了些许,脸颊不再凹陷得吓人,但依旧苍白,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瓷器般的脆白。
那双曾经盛满惊恐、麻木,或是短暂空茫的眼睛,此刻静默地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棵开始泛黄的银杏,眸光沉寂,像是望了很久,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在薄毯下,指尖微微泛凉。
远处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稳定,规律,一步步靠近,停在病房门口,带着惯常的迟疑。
她没有回头。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才推门进来。
顾衍的身影出现在光线里,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深处透出的疲惫。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是家里厨师严格按照营养师配方准备的午餐。
他走到她身边,将保温袋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小心得近乎笨拙。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开口,声音是这半年来习惯性的低缓,刻意放柔,却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带着挥之不去的涩意。
林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依旧落在窗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他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种沉默,比最初醒来时的惊惧抗拒,更让顾衍感到一种无望的窒息。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熟练地打开保温袋,取出还冒着热气的碗盅和小菜,一一摆放在她面前的移动餐桌上。
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微响。
“炖了很久的乳鸽汤,你尝一点?”
他试着将小勺递到她唇边,声音放得更轻。
林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勺汤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没有任何情绪地,移开。
她微微偏过头,用最沉默的方式,表达了拒绝。
顾衍的手臂僵在半空,勺里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
他慢慢收回手,将勺子放回碗里,没有再尝试。
这半年来,每一天,几乎都是如此。
她接受最好的治疗,住最安静的病房,用最昂贵的药物,他推掉所有能推的工作,尽可能守在这里,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可她就像一尊彻底封闭起来的琉璃娃娃,身体在缓慢恢复,灵魂却仿佛停留在了某个时空裂缝里,拒绝走出来,也拒绝任何人靠近。
恨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日复一日地啃噬着他。
苏清己经被正式***,铁证如山,顾氏顶尖的法务团队确保她绝无翻身之日。
迟来的正义正在以它的形式一步步逼近。
可这并不能抹平什么。
尤其是面对林晚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静默。
他宁可她哭,她闹,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恨他,就像他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而不是现在这样,仿佛他的一切补偿和忏悔,都只是落在无边深渊里的一颗尘埃,引不起丝毫回响。
“……法院那边,下个月初开庭。”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声音干涩地提起这件事,像是在对着一面冰冷的墙壁陈述,“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林晚放在薄毯下的手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依旧没有回应。
顾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冷的、看不到光的海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毫不犹豫地将那些屈辱的协议扔在她面前,曾经冰冷地掐着她的下巴逼她下跪,曾经主导了那场持续了十年的、荒谬而残忍的审判。
如今,它们空悬着,连递上一勺汤,都显得如此徒劳可笑。
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孤寂而沉重。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
说明明己经查清,当年她车上那些导致“疲劳驾驶”判定的药物,是苏清借着关心之名偷偷换掉的?
说明明那个路段的监控蹊跷失效,是苏清买通了内部人员?
说明明车祸后她身上那些“不配合调查”的伤痕,来自苏清雇人的“警告”?
这些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明明”,滚到舌尖,却又无比沉重地咽了回去。
在她彻底的静默面前,所有这些解释和陈述,都苍白得可笑,甚至……是一种更深的自私和惊扰。
他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听?
要求她回应?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近乎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被房间里空旷的寂静吞没。
林晚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银杏树的叶子,又掉落了一片,打着旋,慢悠悠地飘向地面。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顾衍站在原地,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脆弱而疏离的轮廓,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或许早在十年漫长的恨意消磨和半年徒劳的弥补中,彻底碎裂了。
再也……回不去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混合着无边的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深秋的疗养院,连阳光都带着一种滤净后的稀薄温度,落在身上,只有光亮,没有暖意。
林晚依旧坐在窗边,膝上的薄毯换成了更厚实的羊绒。
庭院里那棵银杏变得璀璨而凋零,金黄的叶子不停歇地往下落,像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告别。
顾衍的存在,成了这寂静空间里一个固定的背景音。
他每日准时出现,带着精心准备的食物、换季的衣物、有时是一两本封面素净的新书。
他说话的声音始终维持着那种刻意压低的柔和,汇报着外界案件的进展,苏清的,那些被挖出的帮凶的。
林晚大多时候沉默。
偶尔,会用极轻的点头或摇头,回应一些最简单的是非问句。
“汤烫吗?”
摇头。
“要不要加件衣服?”
摇头。
“窗边的阳光会不会太刺眼?”
轻微的摇头。
除此之外,再无更多。
首到这天下午。
顾衍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餐食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他的脚步比平时更沉,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靠近摆放物品或是说话。
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笼罩着他。
林晚的视线从窗外凋零的银杏树上,缓缓收回,落在他手上那个包裹上。
“清理老宅储物间,”顾衍的声音比平时更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艰难地磨过喉咙,“找到了这个。”
他走上前,没有像递食物那样试图首接给她,而是将那个扁平的包裹,轻轻放在她轮椅旁的矮几上。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留下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
“是你以前的东西。”
他补充道,目光落在包裹上,没有看她,“我想……应该物归原主。”
牛皮纸包裹安静地躺在那里,透着年深日久的陈旧气息。
林晚的目光落在上面,沉寂的眼底,像是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她放在毯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遥远的风声。
过了很久,久到顾衍几乎以为她不会理会。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久病的虚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碰上了那粗糙的牛皮纸。
解开系着的细绳,纸张发出窸窣的脆响。
一层。
又一层。
里面不是她预想中任何可能的东西。
不是旧衣,不是书本。
是一幅画。
油画。
画布因为年岁久远和保存不当,有些发黄发硬,边缘甚至微微卷翘。
但上面的色彩,却固执地、鲜亮地跳脱出来——大片大片的、恣意盛放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像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灼痛人的眼睛。
花田深处,两个小女孩的身影模糊在热烈的光影里,一个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蝴蝶结扎得高高的,另一个穿着简单的小布裙,两人手牵着手,笑容灿烂得盖过了阳光。
笔触稚嫩,却充满了蓬勃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那是……她和薇薇。
在顾家老宅后面,那个早己被推平建了高尔夫球场的向日葵田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猛地一缩!
呼吸骤然停滞。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染着血色和灰烬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幅鲜亮到刺目的画,疯狂地倒灌进脑海——薇薇咯咯的笑声,黏腻的草莓棒棒糖,灼热的夏日阳光,混合着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爆裂的巨响,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顾衍那双瞬间被恨意吞噬的、冰冷的眼睛……“呃……”一声极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溢出。
林晚猛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轮椅的扶手,指节泛出惨白的颜色。
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褪得比纸还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
“林晚!”
顾衍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手下意识伸出去想要扶住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前,硬生生僵停在半空。
他看着她痛苦不堪的反应,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楚和恐慌,声音绷得发颤:“对不起!
我不该……我这就拿走!”
他伸手要去拿回那幅画。
“别碰!”
林晚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防御和尖锐!
她的手更快一步,死死按在了那幅画上,像是护着最后一点濒死的火种。
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触碰着画布上那些早己干涸龟裂的油彩。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鲜亮的向日葵花瓣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十年。
整整十年。
她被迫活在“杀人凶手”的烙印下,活在无休无止的忏悔和折磨里,活得不像个人。
她几乎快要忘了,在所有的血腥和灰暗之前,她也曾那样真切地活过,也曾那样用力地笑过,也曾被一个人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和喜欢过。
薇薇…小晚…那不仅仅是顾衍的妹妹。
那是她童年唯一的光亮,是她灰暗生活里偷来的、最珍贵的糖。
可她弄丢了她。
不仅弄丢了,还让她的死,成了困住自己整整十年的噩梦和枷锁。
剧烈的悲痛如同海啸,终于冲垮了那层自我保护的、麻木的壳。
她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像是要把十年来的委屈、恐惧、绝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全部倾泻出来。
顾衍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崩溃痛哭,看着她用尽全力护着那幅画,像是护着唯一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他伸出的手缓缓垂下,紧紧握成了拳,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心脏像是被她的哭声一寸寸凌迟,痛得无以复加。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那基于错误恨意的十年,到底将她摧毁成了什么样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道歉和忏悔,在她此刻巨大的悲痛面前,都轻飘得像一句笑话。
他最终只是红着眼眶,沉默地、沉重地,单膝跪倒在她的轮椅前,保持着一段距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徒。
窗外,最后一片银杏叶打着旋,飘落。
夕阳的光线变得血红,透过玻璃,将房间里的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凝固成一幅沉默而悲伤的剪影。
哭了很久,久到眼泪几乎流干,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林晚终于极度疲惫地停了下来,身体虚软地靠在轮椅里,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
她的手指,却依旧轻轻抚摸着画布上那两个模糊的小女孩,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迟来了十年的、小心翼翼的巨大悲伤。
房间里一片死寂。
良久。
一声极轻、极哑、带着浓重哭腔和无尽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飘散在血色夕阳里。
“……顾衍……”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顾先生,不是冰冷的沉默,也不是昏迷时无意识的“哥”。
只是他的名字。
顾衍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看向她,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喉咙口。
林晚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画上,落在那个穿着小布裙、笑得眼睛弯起的女孩脸上。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破碎得随风就散。
“……十年了…………我好想她……”冬日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疗养院走廊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转瞬即化,留下道道湿痕,像无声的泪。
顾衍站在病房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纸张还带着室外寒气的法院正式通知。
苏清的判决下来了,数罪并罚,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他没有感到丝毫快意,只觉得胸口那块冰,又沉又硬,硌得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病房里暖气开得足,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林晚依旧坐在窗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侧影单薄。
她没有看雪,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了薄雪的冬青上,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开门声,她眼睫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回头。
顾衍放轻脚步走过去,将那份通知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压在一本未翻开的书下。
“刚送来的。”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结束了。”
林晚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叠露出边缘的白色纸张上。
她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解脱,没有快意,甚至没有波澜。
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这种死寂的平静,比之前的崩溃痛哭更让顾衍感到心惊。
他宁可她哭出来,骂出来,哪怕是将这纸判决撕得粉碎砸在他脸上。
可她只是看着,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好像那判决,那十年,那所有惊心动魄的真相和痛苦,都只是落在玻璃上的雪沫子,化了,就没了。
顾衍喉结滚动了一下,那股无力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除了灰白的天和那点可怜的绿,什么也没有。
“在看什么?”
他试着问,声音干涩。
林晚没有回答。
沉默在温暖的病房里蔓延,厚重得令人窒息。
顾衍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角落那个半开的行李箱上。
那是他前几天拿来的,里面装了些她过去留在公寓的旧物,或许有些能让她感觉熟悉的东西。
她没动过。
他的视线定格在箱子里露出一角的、一个陈旧的硬皮速写本上。
封皮是暗淡的蓝色,边角磨损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将它拿了出来。
本子很沉,带着时光和灰尘的重量。
“这个……”他拿着本子走回她身边,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笑心,“要看看吗?”
林晚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那个本子上。
她的瞳孔似乎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放在毯子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却没有拒绝。
顾衍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将速写本递到她面前。
林晚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从毯子下伸出,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皮,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本子在她膝头打开。
纸张泛黄,脆硬。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照片或日记,而是一张张建筑设计草图。
线条从稚嫩到逐渐流畅,充满了奇思妙想和不羁的灵气。
花园里藏着树屋的小别墅,有着巨大落地窗和旋转楼梯的公寓,窗台上摆满花草的咖啡馆……每一笔,都曾是一个少女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顾衍怔怔地看着。
他从未见过这些。
他认识的林晚,是沉默的、隐忍的、被抽空了灵魂的赎罪者。
而不是这个笔下能生出如此鲜活世界的、充满梦想的女孩。
翻到某一页时,林晚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那一页的右下角,用娟秀却有力的字体写着一行字——等比赛拿了奖金,就租个小院子,照这个样子装修,一楼开花店,二楼自己住。
要和薇薇一起。
旁边还画了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简笔画,一个裙子上写着“W”,一个写着“W”。
薇薇。
小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顾衍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那行字和那两个小人狠狠刺穿,鲜血淋漓地痛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晚。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低垂的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无声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那些清晰的线条,模糊了那行充满希望的字迹,也烫穿了那兩個手牵手的小人。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像受伤濒死小兽的哀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
她失去了薇薇。
也亲手碾碎了自己所有的未来。
十年。
顾衍看着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肩膀,看着她被泪水彻底打湿的膝头画纸,那积压了半年的、沉重的、无处安放的悔恨和痛楚,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猝然单膝跪倒在她轮椅前,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死死握住了轮椅冰凉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对不起……”三个字脱口而出,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绝望,“林晚……对不起……”他知道这毫无分量,他知道这挽回不了任何东西,他知道他甚至不配说这三个字。
可他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
还能做什么?
“是我瞎了眼……是我***……我……”他的声音哽住,巨大的痛苦碾过胸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从肺里抠出来,“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这样……别这样对自己……”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是一片狼藉的痛悔和哀求,水光无法控制地漫上眼眶,却固执地不肯落下。
“你看看我……你骂我……你打我!
怎么样都行!
别什么都不说……别……”他哽得说不下去,只能死死攥着扶手,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他知道,这稻草早己腐烂。
林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耗尽全部力气的抽噎。
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他,只是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页被泪水浸透的图纸抚平,叠好,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合上了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自己早己死去的梦想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朋友。
她终于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跪在眼前的男人。
看了很久。
目光穿过十年漫长的恨与痛,穿过半年无声的折磨,疲惫而苍凉。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被泪水和绝望浸泡得一片模糊。
“……顾衍…………我的花店…………早就碎了啊……”话音落下,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依旧不断地从眼角渗出,滑落。
顾衍僵跪在原地,看着她彻底封闭起来的姿态,听着她那句轻飘飘却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话。
窗外,雪下得大了些,簌簌地覆盖了整个世界。
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知道。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即使用尽余生,也拼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