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
云宁市,北郊。
距离市区二十公里的别墅区。
此时正值年末欢聚,这个山上的小区很静,从山脚而上的石阶上早前落满残叶,如今,几日大雪,路径覆上薄薄一层轻白。
一幢二层别墅里灯火明媚,挑高的落地玻璃前,季海浪长身而立,望着院外。
边上几位长辈坐着喝茶。
“你说,我能不着急吗,这都三十好几了,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我没见着。”季母傅时月对季家大姐季安舒道。
“你们市政府的年轻人是不是都忙到没时间谈恋爱?”季安舒看向对面一身沉稳的季成海。
“要说女的,单着的还真不少,但男的行情挺畅销的,单着的可能也就海浪了。”季海浪大伯季成海如今已经云宁市一把手。
季海浪低头无奈地笑。
季海浪父亲季成林一声不吭。
时钟哒哒清晰地走着,院门被推开。
季海浪也舒了口气,终于不用被念叨了。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雪片,进屋。
“大忙人,就是不一样。”季安舒笑着起身。
来人脱下衣服挂了。
进来的人,叫傅长谦,是国内心内科专家TOP50强,是季海浪的亲舅舅。
他将几袋中医专家研发的护眼贴递给季安舒,季安舒一直眼胀痛,试了不少药,只有傅长谦偶尔送给她的这款眼贴倒是妥帖地适合她。
他对季安舒的道谢,轻轻摆了摆手,喝下一口精品金骏眉道:“今天去拿这个眼贴的时候,真是神了,看见一个小男孩,长得跟海浪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把我看傻了,尤其那眼睛真的是一模一样。”
他朝季海浪看去。
“别提孩子了,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傅时月不满。季海浪轻笑,拉他舅舅入席,好让他多吃少说话。
众人往饭桌走去。
“张妈,热菜可以上了。”
“不,不,我先去洗个手。”傅长谦又回头,“那孩子的母亲,海浪你也认识,就是上次你让我给她们看心脏的那家的。”
季海浪一时有些糊涂,他舅舅的号难挂,他帮他关系特好的老师、兄弟拉过线,他迟疑,“哪家?”
“就是你在云海县时,认识的一个女的,忘了?我记得叫沈繁星,名字挺特别的。”
傅长谦自己说完,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男孩,沈繁星,像自己,季海浪的大脑飞速旋转,手中的筷子僵在一侧。
瞬间,他倏地站起身,拉住正要去洗手的傅长谦,“他们现在在哪里?”
傅长谦越过镜片看过来,“现在应该回去了吧,我在眼科治疗室前看到的, 这都多少年了,也许我看错了。”
季海浪知道他舅舅在识人这方面有特异的禀赋,所以,他见到的肯定是沈繁星。
家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拿上黑色外套,一改往日的谦逊,急急道了声:“抱歉,我得出去下,你们吃,不用等我。”
电视机里的歌声传来:“一双手紧紧放不开,心中的执着与未来,忘不了你的爱,但结局难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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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塔瓦河》的旋律在缓缓流淌,流经村庄、森林、城堡,浩浩荡荡,连绵起伏,冲刷灵魂。
云海县富人区。
客厅。
季海浪着一套浅灰宽松运动服,松散地坐在沙发上,后背还有些汗,额前碎发湿了几缕,发质更显墨黑。
他刚和正在里头洗澡的张骁打好网球。
结束后,张骁非得要在他这边洗好澡才回去,美其名曰,陪陪他这颗孤寂落寞的心,顺便散些女人缘给他。
《You Raise Me Up》的来电***很响。
季海浪无动于衷,找张骁的女人太多了,他的电话他不想接。
***很有耐心地唱着。
终于停了。
季海浪倒了杯水出来,***又起。
“电话。”他终于朝浴室任务式地喊了句。
“帮我看看是谁?”
季海浪懒散瞅了一眼,敷衍道:“朵儿。”
话音一落,他轻笑一声,想,张骁通讯录里估计还躺着不少花儿,比如玫瑰一号、牡丹二号、百合三号……
“你赶紧帮我接,就说,我十五分钟后就到,让她们先吃。”里头的水声小了些。
“不接。”
“别不接呀,等下回去又是一顿唠叨。行行好,回头介绍个大美女给你认识。”
“稀罕。”
音乐暂停。
季海浪极不情愿划开电话,搁到耳边,等着对方先出声。
“虎子哥,水饺要下锅了啦,你到哪了?”
季海浪愣住了,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茫然一片,又回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心脏搏动急促有力。
酸涩的电流在体内炸开,四周一切静止不动,唯有心脏跳动不止。
“听到没,虎子哥,你不说,我们就下锅了啊。还有,上来时,在楼下带个冰激凌,牌子你知道的。最后一件事……”
声音沉寂,电话那头有轻轻的关门声传来。
《沃尔塔瓦河》的旋律还在脑中回旋。
季海浪的心里有钝痛划过,她这几年是如何过的?
他一直在后悔。
大学时的他,终究是太年轻。
那件事,明明他自己根本不信,却偏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爱之深,执拗更甚。
女生压低声音道:“我妈明天让陈柏远送我回去,你就说,你刚顺路,你会送的。记住没?虎子哥?”
对面突然沉寂。
“繁星?……是繁星吗?”季海浪压抑住内心交织的酸涩、痛楚,冷静地迟疑道。
沈繁星张着的嘴顿住了,握着手机的手在颤动,她看了眼手机屏幕,没错,是虎子哥。
对面人的声音,和她快要遗忘的人的声音很像。
其实可以肯定就是他。
短短几个字,她的大脑遁入一片茫茫的雾海。
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沈繁星直接挂了电话。
她伸手去摸身上的口袋,颤抖的不仅是手,还有整个身体。
她感觉自己就要呼吸停滞了。
药在哪里,所有口袋都没有,她要干什么,她应该先干什么?
那种遁入无边黑暗的无措感又来了,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去扯领口的扣子。
他……他怎么会在云宁县?
松了扣子后,她呼出一口气。
感觉清醒了些许。
她逼迫自己将脑海中出现的他那磁性柔和的嗓音清空。
短暂的贪想是一分钟也不行的。
他当时是怎样在自己最被质疑的时候,冷漠又自私地斩断与自己的联系。
她仍有不甘。
如果有机会,她会报复他的。
不过,也许用不上自己,自有老天收拾。
这个念头一出,马上又否决了。
不,随他去吧。
也许,她心里到底还是不情愿他因她而受伤。
她需要的是,专注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
她的手颤抖着。
头痛欲裂。
不要再想他了,药在哪里,医生已经说过,她的情况好多了。
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她靠着墙,大口地吸气。
另一头,季海浪闭了闭眼睛,定神,翻看手机,心被撕扯着,扫一眼,便记下了沈繁星的电话号码。
张骁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怎样?”
季海浪稳了稳情绪,原本就有些沉默的他,这几年,更加善于隐藏情感了。
有些伤痛,有些错误,会让人想要沉默。
站起来,把手机递还给张骁。
“她听到不是你,就把电话挂了。”
“朵儿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跟陌生人说话。”张骁笑得宠溺。
“朵儿是谁?”季海浪低着头看地,装作不在意。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不屑我身边的女生的吗?这还打听上了。”张骁套上一件白T,偏不告诉他。
张骁知道,季海浪心思深沉,高冷,但绝对谦逊,礼貌。只要他不说,季海浪绝对不会刨根问底。
季海浪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出声。
“走了。”
“她说,让你带个光明牌冰激凌,还有明天让你送,不要让陈柏远送。”
“明白。”
张骁在门口换鞋,季海浪跟了过去,靠在鞋架边。
“还有事?”
季海浪不说。
“你也真够磨叽,什么时候能改改你的臭毛病,想问就直接问。朵儿是我邻居妹妹,从小跟着我,还有事?”
“全名?”
“沈繁星。”
果真是她。
季海浪低头,掩藏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没其他问题了?”
“赶紧走。”
“还真是利用完就赶人。”
身后,季海浪关上了门。
“哪天,我带朵儿和你吃饭啊。”张骁隔着门笑道。
他定定站着,握紧门把手,闭上了,紧了紧后牙槽。
良久,季海浪走进浴室。
花洒下的他,长身直立,水流顺着他的冷白紧致的肌肤滑落,他闭上眼,浮现沈繁星五年前的明朗笑脸。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执意让她亲口陈述当晚的事,如果他早点认定眼见不一定是事实,他们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
再或者,他当时不要出国,不要逃避,也许他们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但是,没有如果。
他憎恨自己的不坚定。
他留在云海县,就是为了等她,赎他的罪,等她的救赎。
如今,他的她带着她的神谕回来了!
他用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滴,想起她曾经读过的卡夫卡的文字。
“我会握紧你的手,只要你愿意。”
印着这几个字的帆布包,她还留在他大学城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