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北风卷着细雪在雍亲王府的飞檐上打着旋儿。邬思道裹紧狐裘,
手中的铜手炉已有些发凉。他望着窗棂外飘落的雪花,忽然听见檐角铜铃发出异样的震颤。
"先生,四爷请您去书房议事。"栏杆处新来的小厮垂手立在廊下,
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邬思道的指节轻轻叩着紫檀案几,
案上摊着今早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年羹尧的密折里藏着西北军粮的蹊跷,
八阿哥胤禩府上递来的折子末尾有半枚不寻常的朱砂印。
这些蛛丝马迹本该如棋局上的黑白子般分明,此刻却在他眼前晕染成一片猩红。
书房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邬思道。胤禛背对着门站在博古架前,
手中把玩着一方鸡血石镇纸。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摇曳如同张牙舞爪的困兽。
"邬先生可曾记得康熙四十六年的那场雪?"胤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玉器相击的冷意,
"那年你我在潭柘寺对弈,你说过'棋到终局需断腕'。"邬思道心头一凛。
他看见胤禛袖口露出的明黄衬里,那本该是太子才能用的颜色。
博古架上新添的珐琅彩双耳瓶泛着幽光,瓶身上绘着的五爪金龙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主子要收网了?"他伸手去够茶盏,指尖触到杯壁时却顿了顿。
这汝窑天青釉的茶具是前日刚换的,杯底暗纹与往日不同。胤禛转过身来,
眼角细纹里藏着刀锋般的笑意:"明日寅时三刻,皇阿玛要在畅春园召见众皇子。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血渍像极了朱批御笔。邬思道正要开口,
忽然听见房梁传来极轻的瓦片响动。他佯装整理衣摆,
余光瞥见窗外梅枝上积着的雪不知何时少了一簇。粘杆处的暗卫从来不会在潜伏时碰落积雪,
除非..."主子当心风寒。"他起身欲扶,袖中暗藏的银针却悄然滑入掌心。
当年在江夏镇对付盐枭的手段,没想到今日要用在这雕梁画栋之间。二更梆子响时,
邬思道回到西厢房。他盯着案头那摞尚未批完的密折,
忽然抽出最底下那份八阿哥的请安折子。火漆封印的缺口处有细微的毛边,
这不该是胤禩府上惯用的手法。指尖抚过纸面,第三行"恭请圣安"的"安"字墨迹略深,
像是有人重新描过。"好个连环局。"他冷笑一声,将折子凑近烛火。
受热的宣纸上渐渐显出几行小字:"年羹尧已至保定,火器营异动。"字迹在火光中扭曲,
宛如毒蛇吐信。窗外传来夜枭啼叫,邬思道的手突然僵在半空。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康熙四十八年追查户部亏空案时,
粘杆处的暗号便是模仿夜枭三短一长。但此刻的叫声却是两长一短,倒像是...哐当一声,
博古架上的青花梅瓶突然倾倒。邬思道闪身避开飞溅的瓷片,却见瓶口滚出个乌黑的铁丸。
他瞳孔骤缩,这是戴铎研制的霹雳雷火弹,遇风即燃。"戴疯子果然投了新主。
"邬思道抓起桌上的茶壶掷向铁丸,冷水浇在火星上腾起刺鼻白烟。他捂住口鼻疾退,
后腰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移位的太师椅。这屋子里的陈设,竟全都换了方位!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一轮,李卫端着红木托盘的手就开始发颤。参汤在钧窑盏里漾起细纹,
映出他惨白的脸。昨夜戴铎往药罐里撒砒霜时,他分明看见四爷的贴身侍卫就站在月洞门外。
西厢房的烛火突然暗了三分。"先生,该进安神汤了。"李卫的嗓音像是被北风刮破的窗纸。
门扉无声自开,他看见邬思道正在临摹《快雪时晴帖》,狼毫笔尖悬在"力"字最后一捺。
"放那儿吧。"邬思道头也不抬,宣纸上突然多了一滴墨渍。他蘸笔时袖口扫过砚台,
溅起的墨汁正落在李卫官靴的云纹上。李卫扑通跪下,药盏磕在青砖地上发出脆响。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是邬先生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往他嘴里塞了半块带血的炊饼。"戴疯子往汤里加了料?"邬思道搁下笔,
从袖中抖出个犀角雕的鼻烟壶。壶盖弹开时,里头钻出一只通体碧绿的守宫,
正冲着泼洒的参汤吐信子。小兽的鳞片瞬间泛起紫斑。
李卫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血滴子就在院墙外守着,
奴才...奴才实在..."话音未落,窗外梅枝突然簌簌作响,三枚透骨钉破窗而入,
将他的衣摆钉死在砖缝里。邬思道猛地掀翻书案,紫檀木背面赫然镶着块水银镜。
镜中映出房梁缝隙间寒光闪烁——那是戴铎特制的连环弩,箭槽里淬着漠北狼毒。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杀局。"他突然朗声大笑,震得博古架上的珐琅器嗡嗡作响,
"四爷既要演鸟尽弓藏的戏码,何不把粘杆处十二时辰盯着诏狱的眼线也调来?
"暗处传来衣袂破空声。邬思道突然抓起案头那方松花石砚,狠狠砸向墙角青铜冰鉴。
冰鉴翻转的刹那,机关齿轮咬合的咔嗒声从地砖下传来,整面东墙突然向内翻转,
露出密道里正在装填火药的戴铎。"先生果然机敏。"戴铎抹了把脸上的火药灰,
独眼里闪着癫狂的光,"可惜这子母雷火弹的引线,连的是您脚下这块金砖。"话音未落,
邬思道已经掀开波斯地毯。金砖缝隙间果然埋着蚕丝引线,
丝线上泛着诡异的幽蓝——这是用鹤顶红浸泡过的,沾肤即溃。
"当年教你做机关时说过什么?"邬思道忽然从发髻拔下银簪,
簪头雕着的貔貅口中吐出细若游丝的金线,"但凡杀局,总要留个殉葬的。
"金线缠上引线的瞬间,戴铎独眼暴凸。他想后退却撞上自己布置的捕兽夹,
铁齿咬进脚踝的剧痛还未传来,整个人已被气浪掀飞。爆炸声闷在密道里,
像是地龙翻身的呜咽。邬思道抖落袍角火星,转头看向面如死灰的李卫:"去告诉四爷,
他要的《百官行述》抄本,在潭柘寺塔顶藏着。"说罢将染血的银簪插回发间,
簪尾露出半截明黄绢帛。五更天,养心殿的西洋自鸣钟响了六下。雍正摩挲着刚送来的绢帛,
上面用朱砂写着八阿哥党羽的名单。梁上突然垂下个精铁鸟笼,
血滴子统领从阴影中现身:"邬先生往保定送了封信。""烧了。"雍正碾碎手中绢帛,
碎屑从指缝间漏下如同血雨。他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
忽然想起邬思道说过的话:屠龙者终成恶龙。卯时初刻,邬思道正在收拾棋谱。
昨夜炸毁的密道口已被青石板封死,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石味。
他忽然将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扫落,独留白子摆出"七星伴月"的阵势。
"主子要启程去畅春园了。"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迟疑,
"车驾特意绕路从西华门过。"邬思道的手顿了顿。西华门内是宗人府大牢,
关着前日刚下狱的隆科多。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黄杨木匣,
里头躺着半块虎符——这是年羹尧去年送来的"诚意"。"劳烦苏公公带句话。
"他将木匣压在棋盘下,"就说邬某突然犯了腿疾,怕是跟不上这改天换日的车驾了。
"辰时的日光照进窗棂时,
邬思道望着案上三样物件:裂成两半的犀角鼻烟壶、沾着火药味的银簪、还有半块虎符。
他突然嗤笑出声,从《金刚经》封皮里抽出张泛黄的地契——江宁织造府的房契,
落款是康熙六十年的朱批。院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是重甲卫队在石板路上列阵。
邬思道不紧不慢地沏了杯雨前龙井,茶烟升起时,他对着虚空敬了敬:"四爷,
这盘棋还没到收官呢。"寅时二刻的梆子声撞碎雪夜,邬思道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他握紧袖中那枚刻着"体元主人"的田黄石印章——这是康熙赐给心腹密探的凭证。
"先生好雅兴。"胤禛的声音裹着貂裘上的寒气,玄色大氅领口露出一线明黄。
他身后半步跟着个捧剑的粘杆处侍卫,剑鞘上缠着的金丝在雪光中泛着血芒。
邬思道转身作揖,指腹摩挲着印章底部的龙纹:"主子漏夜来访,
可是要问西华门外的三千绿营兵?"他故意踩响脚下青砖,
暗格里立即传来机簧松动的咔嗒声。胤禛瞳孔微缩。十年前在江夏镇围剿天地会时,
他曾见过邬思道用这种机关阵困死三百死士。廊柱上突然飘落的灰尘,
暗示着屋顶至少埋伏着二十名弓弩手。"先生可知'亢龙有悔'的下半句?
"胤禛抬手拂去肩头落雪,露出腕上那串翡翠念珠。其中三颗珠子刻着满文,
正是隆科多、年羹尧、李卫的生辰八字。邬思道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个锦囊。
囊中十二枚玉牌叮咚作响,每块都刻着位封疆大吏的私印:"潜龙勿用之时,
自然要广结善缘。就像主子让戴铎在保定府埋下的十万斤火药,不也是未雨绸缪?
"雪地里忽然刮起旋风,胤禛的貂裘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向前逼近半步,
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越龙吟:"先生以为靠这些把戏,就能换条活路?""主子错了。
"邬思道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血渍竟与胤禛今早吐的如出一辙,
"当年您服用的五石散,是经我手调的方子。"他撩开额前碎发,
露出眉间那道被火器所伤的旧疤,"就像先帝爷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人,可不是张廷玉。
"胤禛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三日前在畅春园,
皇阿玛的龙床下确实有半枚沾着墨迹的脚印——邬思道惯用的松烟墨,整个京城独一份。
"你要什么?"胤禛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时,远处传来马匹嘶鸣。
那是西山锐健营换防的讯号,本该在半个时辰后响起。邬思道从袖中抖出卷黄绫,
展开时惊得侍卫按剑欲出。绫帛上密密麻麻盖着朱红大印,从两江总督到九门提督,
竟有二十七位重臣的血手印。"这是保主子明日顺利登基的贺表。"他突然将黄绫掷向半空,
夜风卷着绢帛如展翼凤凰,"当然,抄本已经装在紫檀匣里,此刻正由曹家快马送往金陵。
"胤禛抬手接住黄绫,指尖拂过"万世永昌"四个字时,忽然摸到暗绣的龙纹。
这绣工分明出自内务府造办处,而那里的总管太监,三日前刚被他赐了鸩酒。
"先生果然算无遗策。"胤禛突然抚掌大笑,笑声震得梅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