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守望野枣坡的秋，是被风驮着来的。先是坡上的酸枣树红了尖，像谁撒了把火星子，
顺着沟壑一路燃下去，把灰黄色的土坡染出一片片胭脂色。接着是田埂上的狗尾巴草，
穗子沉甸甸地垂着，风一吹，就发出窸窸窣窣的絮语，像是在说藏了一夏的悄悄话。
老栓蹲在自家地头，摸出旱烟袋，烟丝在铜锅里按得实实的。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燃起火星，
蓝灰色的烟圈慢悠悠地飘起来，混着田地里玉米秸秆的清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绕了一圈。
他望着坡下那条蜿蜒的土路，路尽头的村子炊烟袅袅，屋顶上的瓦片被秋阳晒得发亮，
像铺了一层碎金。“栓叔，还瞅呢？该回家吃饭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邻居家的二柱，
扛着锄头，裤脚卷到膝盖，腿上沾着湿漉漉的泥土。老栓回过头，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火星溅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吹灭。“再等等。”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等丫头回来。”二柱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栓叔，妮子都走了五年了，
怕是早忘了野枣坡的路了。”老栓没说话，只是重新装满烟丝，打火机又一次咔哒作响。
风从坡上刮过，酸枣树的叶子哗哗作响，红透的枣子掉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噗声。
他记得妮子小时候，总爱光着脚在坡上跑，裤兜里塞满酸枣，嘴角沾着紫红色的汁水，
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喊着“爹，枣甜”。那时的野枣坡，比现在热闹。坡下的村子里，
鸡鸣狗吠能传到日头落山，学堂里的读书声混着田地里的吆喝声，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把日子兜得满满当当。可后来，年轻人都往外走了，先是妮子，接着是二柱的弟弟，再后来，
连村里的小学都撤了，只剩下几个老人守着这片坡地，守着那些荒了一半的田地。
太阳渐渐西斜，把老栓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田埂上，像一截干枯的树干。远处的村子里，
传来妇人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老栓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
锄头扛在肩上，沉甸甸的。他知道二柱说的是实话。妮子在城里安了家，上次打电话来，
说城里的楼比野枣坡的山还高，车比村里的鸡还多，语气里满是他听不懂的兴奋。
可他总记得，妮子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她背着背包，站在坡下，
眼泪汪汪地说：“爹，等我挣了钱，就回来接你。”五年了，钱没挣来，人也没回来。
老栓慢慢往山下走，脚步有些蹒跚。坡上的酸枣树伸出枝条，像是想拉住他的衣角，
红透的枣子落在他的脚边，滚了滚，停在一簇狗尾巴草旁。他弯腰捡起一颗，
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涩味，
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2 酸枣记忆风又起了，吹得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叹气，
又像是在呼唤。老栓抬头望了望天边，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远远望去，
像一片燃烧的火海。他想，妮子今天该不会回来了，明天，明天或许会吧。野枣坡的名字，
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坡不算高，却连绵起伏，像一条卧着的老黄牛，横亘在村子南边。
坡上最不缺的就是酸枣树，粗的碗口粗，细的手指细，枝桠上长满了尖尖的刺，
春天开细碎的白花，秋天结满红玛瑙似的枣子，酸中带甜，是村里孩子最爱的零嘴。
老栓的家，就在坡下第一排，土坯墙，青瓦房，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
树干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每年春天，槐花开得铺天盖地，雪白一片，香得能飘到坡顶。
妮子小时候，最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槐树下，仰头看槐花，嘴里念叨着“爹，槐花像雪花”。
老栓那时候还年轻，腰板挺直，脸上的皱纹没那么深。他是村里最好的庄稼汉，
种出来的玉米穗子比别人家的粗，谷子打得比别人家的多。农闲的时候，他就上山砍柴火，
或者去坡上摘酸枣，回来晒成枣干，给妮子当零食。妮子是老栓的独生女，
娘在生她的时候没了，老栓又当爹又当娘，把妮子疼得像眼珠子。妮子小时候身子弱，
老栓就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坡上挖野菜，回来熬粥给她喝；冬天天冷，妮子脚容易冻，
老栓就把她的脚揣在自己怀里暖着。妮子懂事早，六岁就会帮着老栓烧火做饭，
十岁就能下地割草。她不爱说话，却最黏老栓，老栓去哪，她就跟去哪，像个小尾巴。
坡上的酸枣树，几乎每一棵都留下过他们父女俩的脚印。老栓会爬上树，
把最红最甜的酸枣摘下来，装进妮子的小口袋里，妮子就坐在树下，一颗一颗地吃，
嘴角总是沾着紫红色的汁水。“爹，等我长大了，要把酸枣树种满整个坡，
让所有人都能吃到甜枣。”妮子含着酸枣，含糊不清地说。老栓笑着摸她的头，
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好，爹等着，等妮子长大了，咱们就种满坡的酸枣树。
”那时候的日子，慢得像坡下的溪水，叮叮咚咚，淌过春夏秋冬。
村里的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家家户户都点起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映着院子里的树影，安静又祥和。
3 离别之秋妮子上初中那年，村里通了公路。黑色的柏油路像一条长蛇，从山外延伸进来，
把野枣坡和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往外走。
先是村东头的狗子，跟着亲戚去了城里打工，回来的时候穿得光鲜亮丽，
给爹娘带了城里的糕点和衣服，让村里的人羡慕不已。接着，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野枣坡，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去了省城，最远的去了南方的大城市。
他们说，城里挣钱多，能过上好日子。村里的田地，渐渐有了荒坡，原本热闹的村子，
变得越来越安静。老栓没想着让妮子走。他想让妮子留在村里，找个本分的人家，
守着这片坡地，过安稳的日子。可妮子不这么想。她从课本里知道了外面的世界，
知道了高楼大厦，知道了霓虹灯，那些遥远的东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爹，
我想去城里读书。”妮子初三那年，郑重地对老栓说。老栓正在编竹筐，
手里的竹条突然断了。他抬起头，看着妮子清澈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城里的学费贵，咱们家……”“我可以打工挣钱。”妮子打断他，“我已经打听好了，
城里有寄宿学校，我可以周末去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老栓沉默了。他知道妮子的性子，
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不会轻易改变。他看着女儿单薄的身影，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他舍不得妮子离开，可他更不想耽误妮子的前程。“好。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爹供你。”那一夜，老栓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起身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洒在野枣坡上，把酸枣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妮子小时候在槐树下的样子，想起她含着酸枣说要种满坡枣树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妮子去城里那天，老栓送她到坡下的公路边。他给妮子塞了一布袋晒干的酸枣，
又把攒了半年的积蓄都塞进她手里。“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冷了添衣，饿了吃饭，
别委屈自己。”妮子点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爹，你也照顾好自己，
我放假就回来。”汽车来了，妮子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老栓挥手：“爹，再见！
等我挣了钱，就回来接你！”4 孤独守候老栓站在路边，看着汽车越来越远，
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风从坡上刮过，酸枣树的叶子哗哗作响，
像是在为妮子送别。他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才慢慢转身，往坡上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