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尘里的墓碑
他趴在登陆舱的金属地板上，吐出的酸水在重力场紊乱中变成一串晶莹的液珠，慢悠悠地飘向天花板。
“还能站起来吗？”
苏晴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林野撑起身子，视线里的重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消退。
登陆舱的舷窗蒙着一层灰黑色的烟尘，外面是深邃的宇宙，无数星辰像被打翻的碎钻，密密麻麻地铺在黑色天鹅绒上。
而在那些星辰之间，漂浮着无数银白色的碎片——那是星舰的残骸，有的像折断的翅膀，有的像炸开的骨骼，在星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这里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月球背面，‘寂静墓地’。”
苏晴按下几个按钮，登陆舱的辅助引擎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嗡鸣，“联邦划定的高危区域，所有被蚀骨污染的星舰残骸都集中在这里销毁。”
林野凑近舷窗，心脏猛地一缩。
在那些漂浮的残骸中，他看到了一截熟悉的舰桥结构——破损的舷窗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那是幽灵号的标志。
三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踩着队友们被蚀骨蛀空的尸体，像条丧家之犬。
“你把我们送到了联邦的禁区。”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晴的手腕上。
刚才跃迁前瞥见的疤痕此刻被作战服的袖口遮住了，但他不会记错那个形状，“你到底是谁？
勘探队的人？”
苏晴没有立刻回答。
她正在检查登陆舱的能源读数，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滑动时，林野注意到她的指尖缠着一圈透明胶带，边缘渗出淡淡的血渍。
“幽灵号出事那天，你也在？”
他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是哪个小队的？
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
“咔哒。”
苏晴拔下一枚能源晶体，转身扔给他。
晶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林野伸手接住，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
“登陆舱的主引擎坏了，辅助能源还能撑西十分钟。”
她避开了他的问题，“我们得在能量耗尽前找到‘火种石’的另一半碎片。”
林野捏着那枚能源晶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能让幽灵号复活吗？”
苏晴抬眼看向他，浅灰色的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星辰，“能让你那些被蚀骨寄生的队友活过来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扎进林野最痛的地方。
他确实救不了任何人。
幽灵号爆炸时，队长把最后一个逃生舱推给了他，自己留在舰桥引爆了反应堆。
而他能做的，只有在监控屏幕里看着那些银白色的虫子从队长的喉咙里钻出来，看着整艘星舰在白光中化为碎片。
“火种石的另一半在幽灵号上。”
苏晴的声音缓和了些，“史前文明的资料显示，完整的火种石能定位‘悬臂盲区’的星门坐标。
那里有对抗铁骸和蚀骨的技术，也许……能查清蚀骨到底是什么。”
林野的呼吸顿了顿。
查清蚀骨是什么？
联邦的官方报告说它们是从裂隙带钻出来的原生生物，可他总觉得不对劲。
那些虫子太聪明了，它们懂得避开星舰的防御系统，懂得优先寄生战斗力最强的队员，甚至懂得模仿人类的声音诱骗幸存者——这根本不像原生生物该有的行为。
“你怎么确定碎片在幽灵号上？”
他问。
苏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打开后，里面躺着半块透明的晶体，表面流动着和林野捡到的合金板一样的螺旋纹路。
“这是科学院从另一艘史前星舰残骸里找到的，它的共振频率和你那块碎片完全匹配。”
她把金属盒递过来，“而且，它指向幽灵号的方向。”
林野看着那半块晶体，忽然注意到金属盒的内侧刻着一串编号——K-734。
这是他在勘探队的代号。
“这东西为什么会有我的编号？”
他猛地抬头。
苏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伸手要把金属盒拿回去：“可能是巧合……别动！”
林野抓住她的手腕，作战服的袖口被扯了下来，露出那道箭头形状的疤痕。
更让他心惊的是，疤痕旁边还有一个极小的刺青，是朵半开的玉兰花——那是队长的标志，全队只有队长会在纹身处加这个图案。
“你认识队长。”
林野的声音在发抖，“你到底是谁？”
苏晴用力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
“我是他的学生。”
她低声说，“张教授，联邦科学院前史前文明研究所的所长，也是幽灵号的随行顾问。”
林野愣住了。
幽灵号的任务简报里确实写了有位随行顾问，但他自始至终没见过这个人。
队长说顾问在跃迁前就提前离舰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队长最后那句话，‘别信……’，是不是在说别信联邦？”
他追问。
苏晴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舱门旁，按下了开门按钮。
“我们只剩三十分钟了。”
她拿起一把激光枪，“外面的辐射值超标，穿上这个。”
她扔过来一套银白色的防护服，和幽灵号队员穿的款式一模一样。
林野接住防护服时，指尖触到了内侧的标签，上面印着生产日期——比幽灵号出发的时间早了半年。
这不是临时准备的，她早就知道会来这里。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林野盯着她的背影，“铁骸的斥候舰队，是不是你引来的？”
苏晴的动作顿了顿。
“是。”
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铁骸在找火种石，蚀骨也在找。
联邦里有它们的内应，我们留在锈带只会死得更快。
只有到这里，到这个被联邦封锁的地方，我们才有机会找到碎片。”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能活着逃出来？”
“不知道。”
苏晴举起激光枪，对着舱门的锁扣射击，“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舱门“砰”地一声弹开，一股冰冷的气流涌了进来，带着金属被腐蚀后的腥气。
林野深吸一口气，穿上防护服，抓起旁边的工兵铲——在这种地方，还是冷兵器更可靠，谁知道那些蚀骨会不会躲在哪个残骸后面。
“跟紧我。”
苏晴率先跳了出去，登陆舱外的磁力靴让她能稳稳地站在一块巨大的星舰残骸上。
林野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踩在碎玻璃上。
寂静墓地比他想象的更大。
无数星舰残骸像漂浮的墓碑，在微弱的星光下沉默地矗立着。
他看到有的残骸上还挂着联邦军的旗帜，有的则印着陌生的外星文字——那是铁骸或者其他异星文明的战舰。
“这里以前是战场。”
苏晴的声音通过防护服的通讯器传来，“裂隙带坍塌后，第一波异星文明就是在这里突破联邦防线的。”
林野注意到，那些残骸上都有同样的痕迹——边缘整齐的切口，像是被某种高温武器切开的。
这不是蚀骨干的，蚀骨只会把猎物蛀成蜂窝状。
“是铁骸。”
苏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它们的粒子切割炮，专门用来拆解星舰回收金属。”
他们在残骸之间穿梭了大约十分钟，苏晴手里的探测器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蜂鸣。
屏幕上，代表火种石碎片的光点正在快速移动，而且越来越近。
“它在动？”
林野皱眉。
石头怎么会自己动？
苏晴的脸色变了：“不是石头在动，是……”她的话没说完，前方的幽灵号残骸突然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
林野握紧工兵铲，借着星光看去，只见一个人形的影子从舰桥里爬了出来。
那东西穿着破损的联邦军服，身体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角度扭曲着，***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银色的纹路，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皮下蠕动。
是蚀骨寄生体。
林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三个月前的恐惧像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队长被那些虫子从内部啃噬的样子。
“别开枪！”
苏晴突然按住他的手，“它身上有碎片！”
林野这才注意到，那具寄生体的胸口插着一块金属板，正是他捡到的那块合金板的另一半，淡蓝色的微光透过破损的军服渗出来，照亮了寄生体扭曲的脸。
那是张年轻的脸，左眼己经变成了浑浊的银色，右眼却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类的惊恐。
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小陈，幽灵号上最年轻的船员，爆炸前还跟他开玩笑说回去要娶隔壁星区的护士。
“小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寄生体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猛地转过头，银色的左眼死死盯住他。
它张开嘴，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摩擦：“救……救我……”是小陈的声音！
林野的脑子一片空白。
蚀骨寄生后会彻底吞噬宿主的意识，这是联邦教科书里写的常识。
可眼前这东西，竟然还保留着小陈的意识？
“别靠近！”
苏晴的声音带着警告，“是碎片的能量在压制蚀骨，但撑不了多久！”
寄生体踉跄着朝他们走来，胸口的碎片光芒越来越亮。
“队长……让我……保护好它……”它断断续续地说着，银色的纹路开始快速蔓延，“别信……联邦……他们……”它的话突然中断，身体猛地抽搐起来。
银色的纹路覆盖了最后一只眼睛，原本还带着一丝人性的动作变得僵硬而机械。
它低下头，胸口的碎片突然脱离身体，朝着林野飞过来。
“抓住它！”
苏晴喊道。
林野下意识地伸手，两块碎片在空中合二为一，淡蓝色的光芒瞬间爆发，形成一个完整的螺旋星图，悬浮在他的掌心。
就在这时，寄生体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朝着他扑了过来。
苏晴立刻开枪，激光束击中寄生体的胸口，炸开一团银色的粘液。
但这似乎没什么用，寄生体的动作丝毫没受影响，反而更快了。
“它的核心不在胸口！”
苏晴喊道，“蚀骨的母巢在头部！”
林野侧身躲过寄生体的扑击，举起工兵铲狠狠砸向它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闷响，寄生体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转过身，银色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抓向他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啸。
一道红光划破黑暗，精准地击中了寄生体的头部。
那东西像被抽走了骨头，瞬间瘫软下去，银色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小陈原本的模样。
林野喘着气回头，只见一艘小型星舰悬浮在不远处，舰身上印着一个骷髅头的标志——是星盗联盟的船。
星舰的舱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到下巴的疤痕，手里把玩着一把能量枪，嘴角挂着玩味的笑。
“好久不见啊，林野。”
男人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油腻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这条漏网之鱼。”
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疯狗”，星盗联盟的头目，也是前联邦舰队的舰长。
传闻他因为在异星战争中擅自撤退，被剥夺了军衔，才沦落到当星盗。
但林野知道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疯狗当年撤退，是因为发现联邦高层在和铁骸做交易，用三颗殖民星的资源换取暂时的和平。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大多都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野握紧了手里的工兵铲。
疯狗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掌心的火种石上：“当然是来接老朋友回家。
哦对了，”他指了指苏晴，“这位漂亮的科学家小姐，联邦己经下了通缉令，说你窃取史前文明遗物，勾结星盗。
啧啧，这罪名可够枪毙十次的。”
苏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胡说！”
“我胡说？”
疯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全息投影仪，按下开关，里面出现了联邦议长的影像，“自己看。”
林野和苏晴凑过去，只见影像里的议长表情严肃地宣布：“科学院研究员苏晴，利用职务之便窃取火种石碎片，疑似与星盗联盟勾结，现全网通缉。
同时，前勘探队员林野，被证实为蚀骨寄生者，己被列为高危目标，格杀勿论。”
影像的最后，是苏晴和林野的照片，下面标注着悬赏金额——一千万联邦币。
“看到了吧？”
疯狗收起投影仪，“现在全宇宙都在找你们。
除了我，没人能保住你们。”
林野的心跳得飞快。
联邦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明明是在找对抗异星文明的方法，为什么会被说成是叛徒？
“你们想要什么？”
苏晴冷冷地问。
“很简单。”
疯狗的目光又落在火种石上，“把那东西给我，我带你们去悬臂盲区。
那里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幽灵号的真相，蚀骨的秘密，还有联邦和异星文明的交易。”
林野握紧了掌心的火种石，碎片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一片燃烧的星海。
他看向苏晴，发现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犹豫。
就在这时，寂静墓地的深处传来一阵震动。
无数星舰残骸开始摇晃，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靠近。
疯狗的脸色突然变了：“该死，它们怎么来了这么快！”
林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双绿色的眼睛，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
那些眼睛的主人形态各异，有的像巨大的章鱼，有的像没有皮肤的野兽，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上覆盖着银色的纹路。
是蚀骨群。
而且数量远超他们的想象。
“走！”
疯狗转身就往自己的星舰跑，“被它们围住就完了！”
林野和苏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决绝。
现在他们没有选择了。
“跟上他！”
苏晴喊道。
两人跟在疯狗身后，朝着星舰跑去。
蚀骨群的嘶吼声越来越近，林野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残骸在微微震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幽灵号的方向，小陈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队长让小陈保护的，到底是火种石，还是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联邦通缉他们，是为了火种石，还是为了掩盖真相？
掌心的火种石突然变得滚烫，完整的星图在他眼前展开，最中心的位置闪烁着一个微小的光点——那是星门的坐标，位于悬臂盲区的最深处。
而在星图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标记，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标记，和幽灵号的舰徽一模一样。
原来队长早就知道星门的存在。
原来幽灵号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是勘探。
“快上船！”
疯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野回过神，跟着苏晴跳上星舰。
舱门关闭的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寂静墓地，无数绿色的眼睛己经淹没了幽灵号的残骸，像一片贪婪的潮水。
星舰启动，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宇宙中格外刺耳。
林野靠在舱壁上，看着掌心的火种石，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疯狗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找悬臂盲区？
他又怎么肯定那里有他们想要的答案？
这个星盗头子，知道的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别紧张。”
疯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递过来一瓶酒，“到了悬臂盲区，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
哦对了，”他的目光在火种石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你们知道蚀骨为什么偏偏要寄生人类吗？”
林野和苏晴同时看向他。
疯狗喝了一大口酒，慢悠悠地说：“因为它们是人类造出来的啊。”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林野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看向苏晴，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激光枪的手在微微发抖。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