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哲把一张皱巴巴的蓝色硬座车票咬在嘴里,咸涩的油墨味混着汗水味在舌尖弥漫。
他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拖过绿皮火车高耸的门槛,行李箱的轮子在连接处磕绊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音,像一声不满的呜咽。
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站台上鼎沸的人声。
列车员略带沙哑的吆喝、送行父母最后的叮嘱、还有广播里那个永远冰冷平静的女声,瞬间都被压缩成了闷罐车厢外的模糊背景音。
他成功了,把北京,把这个让他心凉的城市,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车厢里,一股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泡面调料包的浓烈油脂味、人体汗液的酸腐味、皮革座椅经年累月积淀的老旧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用来掩盖这一切的劣质空气清新剂的甜香。
这是属于长途硬座车厢、属于漂泊者和逃离者的基础代谢的气息。
王成哲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费力地把箱子塞进行李架,然后像完成了一个盛大仪式般,重重地坐了下来。
车窗玻璃并不干净,蒙着一层旅途的风尘,像一块毛玻璃,模糊地映出他十九岁的、略显苍白的脸,以及脸后方那片正在加速倒退的、关于北京的一切。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向后流淌,比窗外的景物更快——是父亲最后一次摔门而出时,母亲那声尖利的哭喊,紧接着是玻璃杯砸在地上迸裂的脆响,晶莹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每一片都映照着这个家分崩离析的瞬间。
是高考志愿表上,他握着笔,在“第一志愿”那一栏,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张地写下“福州大学”西个字。
老师惊讶地说:“成哲,以你的分数,留北京有更好的选择。”
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要的不是“更好”,而是“更远”。
是母亲得知他最终被福州录取后,怔忪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收拾碗筷,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悲喜的叹息:“也好,远远的,清静。”
“清静。”
王成哲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像含着一块即将融化殆尽的冰。
火车开始加速,金属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义无反顾的离去打着冷酷的节拍。
他掏出那时最流行的诺基亚N86滑盖手机,金属外壳冰凉。
屏幕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没有一条未读短信,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没有人需要他告别,也没有人试图挽留。
这意料之中的空寂,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轻松。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车厢内浑浊的空气,幻想成北京秋天那种特有的、干爽清冽的味道,想要把它灌满肺叶,储存起来,以应对前方那个被称为“榕城”的、未知的、注定潮湿的南方。
旅程漫长,超过三十个小时。
当车轮的节奏终于变得迟缓、沉重,当窗外掠过的风景从广袤的华北平原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和密集的水田,当广播里报出“福州站快要到了”时,王成哲才从断续而不安的浅眠中彻底清醒。
火车停稳,他随着人流踉跄下车。
双脚踩在福州站月台水泥地上的一瞬间,一股滚烫而湿润的空气,如同实体般的巨浪,轰然将他吞没。
九月的福州,盛夏的余威仍在肆虐,空气中的水分几乎达到了饱和,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汗水几乎在刹那间就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让人无处可逃。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南方天空那种被厚重水汽晕染开的、白晃晃的太阳,它与北京秋日那种高远、湛蓝、干爽的天空,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渺小感攫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然后像是要迎接某种挑战,又像是要彻底告别过去,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空气里有火车尾气的味道,有泥土被烈日暴晒后蒸腾出的腥气,有某种不知名植物***发酵的甜腻,还有一种陌生的、蛮横的、生机勃勃的力量。
“也好。”
他在心里,再次对自己重复了母亲那句话,仿佛一句咒语。
这座他本想用来遗忘过往的城市,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他看清容貌,就用它独特的、令人窒息般的、无所不在的温热,给了他第一个不容拒绝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