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传说

圣域图书馆的第七层，是时间沉睡的地方。

光在这里失去了锐气，从数十米高的彩窗玻璃滤下，只剩下昏黄的、被尘埃包裹的柔和。

空气凝滞，带着羊皮纸陈化后的甜腻，以及更深沉的、如同记忆本身在缓慢霉变的气息。

亿万尘粒在光柱中无声浮沉，像是宇宙的微缩星海。

埃里希·格林，隶属于圣域图书馆编目与管理司，一名微不足道的三级图书管理员，便是这片“星海”中一个固定的、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点缀。

他蜷在阅读区角落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后，下巴几乎要搁在摊开的一本巨大典籍上。

书页是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边缘卷曲发黑，上面的文字蜿蜒扭曲，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更像一群陷入永恒沉睡的爬虫。

他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坠，每一次挣扎着掀开，视野里那些鬼画符就模糊成一片，催眠的效果远超任何温和的安神术法。

“管理员”。

听起来还算体面。

至少在三年零西个月前，他莫名其妙从那个充斥着钢筋水泥和电子屏幕的世界，来到这个充斥着剑、魔法、以及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拯救世界的勇者的地方后，这份在知识圣域核心区域的工作，让他成功地把自己藏了起来，远离了外面那些打打杀杀、血肉横飞的“英雄史诗”。

他没什么雄心壮志，更对成为什么天选之子敬谢不敏。

能在这片书的海洋里安稳度日，偶尔利用职务之便摸鱼打盹，翻阅些无关紧要的游记杂谈，就是他所能构想的最完美的异世界生活。

至于那些高深的魔法咒文、辉煌的历史战役？

让那些精力过剩的法师学徒和骑士扈从去钻研吧。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纸页，那上面的“爬虫”似乎轻轻蠕动了一下。

他猛地惊醒，甩了甩头，定睛看去，文字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死气沉沉。

“见鬼……”他低声嘟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这地方待久了，难免会产生幻觉。

据说某些古老的书本里寄宿着残存的意念，甚至是……更诡异的东西。

圣域图书馆收纳着自上一次“大灾变”以来，或者说，自这个“希望纪元”开启以来，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记录。

而第七层，古籍与禁书区，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能在这里“工作”（大部分时间是发呆和确保这些危险的书本不惹麻烦），还是托了某个看他顺眼（或者纯粹是找不到其他耐得住寂寞且背景干净的人愿意干这活儿）的高阶法师的福。

一阵极轻微的、仿佛蚕食桑叶的窸窣声，从书架深处传来。

埃里希的背脊瞬间僵首了一瞬，睡意不翼而飞。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是老鼠？

还是某个和他一样，偷偷溜进来寻找刺激（或者某些被遗忘秘密）的学徒？

第七层平时罕有人至，但并非完全禁绝。

总有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试图在这里找到一步登天的捷径。

他站起身，厚重的木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

他定了定神，沿着两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之间的狭窄通道，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两旁的书籍挤得密密麻麻，皮革、木质、金属，甚至某种疑似生物骨骼制成的书封，在昏暗光线下投下幢幢黑影，像是无数沉默的、窥探着的守卫。

越往里，那股陈腐的甜味越发浓郁，几乎令人作呕。

空气也变得更加凝滞、冰冷，仿佛踏入了某个巨兽的腹腔。

声音似乎是从最里面那个被称为“厄里斯角落”的区域传来的。

那是第七层内部一个更小的封闭区域，据说那里存放着一些连圣域高层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记载着足以引发疯狂知识的卷册，平时被一道简单的禁制封锁着——更多是象征意义，警告无关人员远离。

他停在那个角落的入口，那是一个被阴影完全吞噬的凹陷。

借着从主阅读区漫反射过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他勉强能看到靠近外侧的书架上，有几本书的摆放方式异常凌乱，与周围那种严谨到刻板的秩序格格不入。

其中一本尤其显眼，它被横着塞在两层竖放的书之间，厚厚的黑色封皮上没有任何标题或纹饰，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沉。

就是它了。

刚才的声响，或许是它没被放稳，滑落了一下？

埃里希犹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书皮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激得他差点缩回手。

这感觉……不像是在触摸一件死物，更像是在触摸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或者……某种沉睡生物的鳞片。

他用力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灰尘簌簌而下，在昏暗的光线中扬起一小团烟雾。

书比他想象的要沉，封皮是一种冰冷的、类似金属又似石材的材质，触感奇异。

他抱着书回到自己的角落，将它重重地放在橡木桌上。

灰尘在桌面上摊开一个模糊的、不规则的印记。

他吹开封面上的浮尘，试着翻开。

书页纹丝不动，仿佛被某种力量封死了。

他加大力道，指甲几乎要嵌进书页的缝隙里，但那厚重的、带着毛边的书页就像焊死了一样。

“搞什么……”他有些恼火，更多的是被勾起的好奇。

他左右看了看，从笔筒里抽出一柄用来裁开新书页的、镶嵌着小块魔晶的银质裁纸刀。

刀锋很薄，闪烁着寒光。

他将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书页之间最细微的缝隙，试图撬开它。

就在刀尖触及书页衔接处的刹那——“拿开你那愚蠢的、带着汗臭的爪子！

还有那根可笑的金属牙签！”

一个尖利、苍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暴躁和嫌弃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里炸响。

埃里希手一抖，裁纸刀“哐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回响。

他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满脸的惊骇和苍白。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本黑色的书。

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化。

幻觉？

压力太大了？

“幻听你个头！”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十足的讥诮，“看看你那张蠢脸，吓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地精！

对，就是我！

就是你面前这本承载着无尽智慧、差点被你那肮脏的刀片亵渎的、伟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