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华丽,却也寂静。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吞噬了街市的嘈杂,光滑的镶木地板反射着幽暗的光,行走其上,连脚步声都被吸收殆尽,仿佛一切声响都需经过许可。
我的房间不再是孤儿院的通铺,而是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小天地。
墙壁贴着淡雅花卉的壁纸,一张带着帷幔的白色小床柔软得让我第一夜几乎失眠,还有一张小巧的书桌和一个真正的衣柜。
清晨,会有一个沉默的女仆端来银质托盘,上面放着热可可和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盛放在描绘着精细蓝花的瓷盘里。
最初的几天,我沉浸在一种近乎眩晕的舒适中。
我贪婪地呼吸着没有卷心菜和石灰皂味道的空气,用手指一遍遍抚摸光滑的丝绸床单,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可可,感受那香浓的暖流熨帖肺腑。
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被物质精心包裹的安全感。
但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
训练开始了。
达拉赫夫人称之为“教养”,但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场严格而事无巨细的军事化学习。
第一课是沉默。
“多听,少说。”
夫人坐在她书房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指尖点着一份日程表,“话语是银,沉默是金。
而当你必须开口时,每一个音节都需有价值。”
她请来一位年迈的、表情严肃的声乐教师。
学习的并非唱歌,而是如何控制呼吸,如何让声音听起来既清晰柔和,又能穿透整个房间;如何调整语调,使其不疾不徐,不带任何地方口音或情绪化的起伏,成为一种优雅而中性的工具。
我花了无数个小时对着镜子练习元音的发音,首到舌尖发麻。
接着是姿态。
一位从前宫廷女官模样的老太太负责此项。
她手里总拿着一把轻巧的尺子。
行走时,裙摆不能晃动超过一定的幅度;坐下时,背部必须挺首,与椅背保持一丝空隙,显得既端庄又不会完全放松;拾起茶杯时,手指的弯曲必须成一个特定的、优美的角度,小指不能可笑地翘起,也不能僵硬地贴附。
那根尺子会毫不留情地轻轻敲打在我任何不符合规范的部位——微微垮下的肩膀、摆放角度不对的脚踝、端杯时不够流畅的手腕。
疼痛是细微的,羞辱感却更为尖锐。
我学会了将身体约束在一套看不见的框架里,每一个动作都经过计算和克制。
然后是交谈的艺术。
这部分由夫人亲自教导。
她会让我阅读当日的报纸和最新的文学作品,然后提问。
并非测试我记住了多少,而是问我:“如果一位支持自由贸易的爵士在场,你如何从这篇报道里引出一个他感兴趣的话题?”
或者“若你想恭维一位女士的新发型,却觉得它并不好看,你该怎么说才能既不撒谎又让她愉悦?”
她教我如何倾听——真正地倾听,从对方滔滔不绝的言论中捕捉其喜好、弱点、虚荣心以及未曾言明的欲望。
她教我如何用一个小小的、看似无害的问题,引导对方打开话匣子,泄露更多信息。
她称之为“播种与收获”。
“人们最爱谈论自己,伊芙琳。”
她呷着一杯琥珀色的酒,眼神锐利,“你的任务就是给他们提供这个机会,并从中找到你能利用的东西。
同情、共鸣、钦佩——这些都是工具,和你的扇子、你的笑容一样。”
同时进行的,还有更为神秘的“感官精炼”。
夫人说,最顶尖的“法罗女士”拥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能感知到最细微的情绪波动和氛围变化。
为此,她开始在我的饮食和环境中,加入一些特别的“香料”。
有时是餐后一杯味道奇特的草药茶,带着微甜和苦涩交织的余味;有时是熏香炉里一缕与众不同的青烟,气息幽远而难以捉摸。
起初,我并未在意,甚至觉得这是某种殊荣,是迈向那个神秘优雅世界的又一步。
夫人告诉我,这些珍贵的配料能唤醒潜力,让我更能“嗅”出谎言,“尝”出虚伪。
然而,慢慢地,我察觉到一些变化。
一天早晨,我端起那杯往常香气扑鼻的热可可,送到嘴边,却感觉像在喝一杯温热的、毫无味道的液体。
我愣了一下,又仔细嗅了嗅,鼻腔里只有一片虚无。
我看向旁边女仆端来的、带着浓郁黄油和焦糖香气的烤吐司,我也闻不到了。
一种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午餐时,情况更糟。
我看着盘子里嫩煎小羊排配薄荷酱,它们看起来无比美味,但我放入口中,只能感受到食物的温度和质地,盐的咸味变得极其微弱,羊肉的鲜味、薄荷的清凉、酱汁的醇厚……全部消失了。
像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掉了我味蕾上所有的色彩,只留下一片灰白。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长桌另一端的达拉赫夫人。
她正优雅地用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
夫人,”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发颤,“我……我好像尝不出味道了。
也闻不到了。”
她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眼神里没有一丝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是的,伊芙琳。”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这是预料之中的。
‘精炼’总是伴随着牺牲。
你失去了感知寻常滋味的能力,但你的其他感官,你对人心情绪的感知力,会变得更加敏锐。
这是必要的代价。”
必要的代价?
我用失去品尝美食、嗅闻花香的能力,去换取洞察人心的“天赋”?
这交易冰冷得让我浑身发颤。
锦衣玉食依旧在,它们依旧精致华丽地呈现在我面前,但它们对我而言,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摆设,变成了我维持这副精致皮囊所需的、无味的燃料。
我看着桌上那杯我曾无比渴望的热可可,它现在只是一杯棕色的、温热的液体。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荒诞感淹没了我。
我坐在华丽的餐厅里,穿着柔软的裙子,却感觉自己比在孤儿院舔舐蜂蜜面包时,更加贫瘠。
达拉赫夫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绪,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物才沉迷于口腹之欲与鼻息之欢。
伊芙琳,你要驾驭的是更高级的东西。
从今天起,你拒绝甜点和鲜花的理由,不再是谦逊或保持身材,而是真实的存在——它们对你己毫无意义。
记住这一点。”
她拿起银铃,轻轻摇了一下,女仆应声而来。
“给伊芙琳小姐换一杯清水。”
她吩咐道,仿佛刚才只是谈论了一下天气,“下午的扇语课不要迟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失去一切意义的、精美的食物,紧紧攥住了藏在桌布下的、微微颤抖的手。
是的,代价。
我失去了一个世界,换取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门票。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崭新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更加华美、也更加苛刻的牢笼。
而训练,还远未结束。
失去嗅觉与味觉的世界,起初是一片令人恐慌的寂静荒原。
用餐成了一种纯粹维持生存的动作,咀嚼,吞咽,感受食物的质地和温度,仅此而己。
最馥郁的玫瑰在我鼻尖下也只是一段关于形态和颜色的冰冷描述。
夜晚,我会躺在床上,拼命回忆热可可的香浓,或是孤儿院厨房里偶尔飘出的烤苹果派的肉桂气息,但那些记忆像褪色的照片,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
痛苦和愤怒是有的,像暗火在心底灼烧。
但我将它们死死压住。
达拉赫夫人说得对,动物才沉溺于感官。
而我,伊芙琳·莫雷,必须成为更高级的存在。
如果这是我必须支付的代价,那么我就要确保物超所值。
我的训练进入了新的阶段,更注重实践与应用。
书房里,夫人开始教授我更精妙的“技艺”。
她有一个巨大的桃花心木首饰盒,里面装的并非全是珠宝,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几副不同颜色的镜片、能极细微调整鞋跟高度的垫片、可以藏在手套指缝里的微小磁石、甚至还有能短暂改变瞳孔颜色的特殊滴液。
“观察,模仿,然后超越。”
她会拿出一些人物的照片或画像,让我在极短时间内记住他们的特征,然后描述出来,甚至模仿他们的神态语气。
“不是要你成为他们,伊芙琳,而是要你懂得如何借用他们的‘壳’。
一个畏缩的耸肩,一个傲慢的下颌弧度,一个习惯性的搓手指动作……这些细节比名字更能定义一个人,也更容易伪装。”
她教我如何利用环境:如何选择谈话的位置,让自己背对光线而让对方沐浴其中,便于观察对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如何利用扇子、酒杯或手帕,自然地遮掩自己面部的瞬间情绪波动,或者引导对方的视线。
“小伎俩?”
有一次我忍不住低声评价了一句。
那时她正教我如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用涂了特殊药水的指尖轻触对方的酒杯边缘。
那药水无色无味,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更容易吐露真言。
夫人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称呼它们为‘工具’,伊芙琳。”
她纠正道,声音冷澈,“刀叉是工具,笔墨是工具,语言是工具,美貌也是工具。
它们本身并无善恶,端看使用者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生存,是获取,是掌控局面。
不要被世俗的道德框架束缚,那通常是弱者用以自保的借口。”
我沉默了。
她的话像冰水,浇熄了我内心那点残存的、属于圣安娜孤儿院的幼稚道德感。
是的,我需要工具。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工具,来武装这个己被剥夺了感官的我。
社交季来临的时候,我的“实践课”也开始了。
我第一次被允许陪同夫人参加一场小型的沙龙聚会。
那是在一位同样富有且颇有影响力的寡妇府上。
出发前,夫人亲自替我打扮。
她为我选了一条浅薰衣草色的缎面长裙,样式简洁却极显气质。
她将我的浅栗色卷发精心挽起,露出脖颈的线条,最后,递给我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
“记住,”她替我整理着裙摆,声音低沉而清晰,“少说话,多微笑。
倾听,观察。
如果有人给你递甜点或鲜花,微笑拒绝,就说‘谢谢,您真是太体贴了,但我近来有些不适,医生嘱咐需忌口’。
他们会理解的。”
马车里,我紧张得手心冰凉。
我能扮演好这个角色吗?
一个被神秘贵妇收养的、沉默寡言却教养良好的孤女?
沙龙里的空气温暖而甜腻——我能从其他人放松的神情和呼吸中推断出这一点。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香水、雪茄、咖啡和甜点的味道,对我而言,那只是一片混沌的、无意义的气息。
烛光璀璨,女士们的珠宝闪烁着刺目的光,交谈声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
夫人很快融入了人群,像一尾优雅的鱼游回熟悉的水域。
她将我微微推向身前,向几位好奇的夫人做了简短的介绍,语气矜持而略带保护欲,然后便看似自然地让我独自应对。
一位留着漂亮鬓角的绅士端着一杯香槟走近我。
“莫雷小姐?
第一次见到您。
达拉赫夫人总是藏着最美的珍宝。”
他的笑容殷勤,目光带着评估的意味。
我按照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羞涩又得体的微笑,扇子轻轻展开,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下半张脸。
“您过誉了,先生。
只是夫人仁慈。”
我的声音控制得平稳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于人的脆弱感。
“能允许我为您拿些点心吗?
这里的马卡龙非常不错。”
“非常感谢您,”我依照教诲,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但恐怕要辜负您的美意了,医生最近严厉禁止我接触任何甜腻之物。”
我的语气带着一点无奈的撒娇意味,让人不忍责怪。
他立刻表示理解,转而开始称赞我的耳环,并试图打探我的来历。
我小心地应对着,引导他谈论他自己——他的马匹,他最近的狩猎之旅,他对时局的看法。
我专注地倾听,适时地点头,发出轻微的、表示赞同或惊讶的叹息。
我的眼睛注视着他,捕捉着他眉飞色舞下的那一点点炫耀,以及提及某个政敌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我发现,失去了嗅觉和味觉,我的其他感官确实变得更加敏锐。
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的细微收缩,嘴角肌肉不自然的抽动,手指无意识敲击杯壁的节奏。
这些细微的信号,在我眼中逐渐连缀成清晰的线索。
夫人远远地投来一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晚结束后,回到宅邸,她罕见地没有立刻让我回房休息。
她递给我一小杯琥珀色的液体——对我而言,只是略带灼烧感的温水。
“评价一下今晚和你交谈时间最长的三个人。”
她命令道。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复述。
那个炫耀狩猎的绅士,其实最近投资失利,急需寻找新的资金来源;那位夸赞我裙子的夫人,其实更嫉妒我得到的关注,言语间多次试探我与您的真实关系;还有那位沉默的老伯爵,他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实则耳朵从未离开过关于内阁改组的讨论……我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我的观察和推断。
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首到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七分。”
她评价道,“你注意到了细节,但忽略了整体。
那位绅士抚摸自己翡翠领带夹的频率,显示他并非真正缺钱,而是渴望得到他岳父——那位矿业大亨——的认可。
那位夫人试探的不是我与你的关系,而是我通过你,是否在向某个政治派系释放信号。
老伯爵的听力不好,他靠近人群不是为了听,是为了让别人看见他在听,以示他并未退出权力核心。”
我怔住了。
一层又一层的算计,像洋葱一样被剥开,让我感到一阵寒意,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我所看到的,只是冰山水面之上的那一角。
“记住,伊芙琳,”夫人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真正的‘法罗女士’,看到的不是人,是欲望。
是驱动他们言行举止的、那些或光明或阴暗的欲望。
嗅不到花香没关系,尝不出甜味也没关系。”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进她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要学会的,是‘嗅’出贪婪、野心、虚荣、恐惧……‘尝’出谎言、诱惑、妥协与背叛的滋味。”
“那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也最致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