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自己“脆弱但懂事”的形象维持得恰到好处，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何佳期规律却冰冷的生活。
何佳期发现，祁遇并非她最初以为的那么不谙世事。
她识字，懂礼仪，甚至对某些艺术和文学作品的见解颇为独到，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经历不符的通透。
这让她“不受待见的私生女”身份更添了几分可信度——若非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又怎会如此早熟和敏感。
这天傍晚，何佳期在书房处理一份重要的并购案文件。
这份文件涉及到几家海外离岸公司的股权交叉持有，结构复杂，数据冗杂，她己经反复核对了三遍，却总感觉某个环节似乎存在一点不易察觉的逻辑瑕疵，像鞋子里一粒微小却磨人的沙子，让她无法安心签下名字。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给冷色调的书房镀上一层暖金，却无法驱散何佳期眉宇间的凝重。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己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祁遇敲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和一壶新泡的热茶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将托盘放在书桌一角，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摊开在书桌上的几份文件上。
何佳期没有在意，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些繁琐的数据里。
“那个……这里好像有点不对。”
一个极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怯意。
何佳期倏然抬头，看向祁遇。
祁遇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往后缩了一下，手指却依旧轻轻点着文件某一页角落的表格，指尖微微发颤。
“哪里不对？”
何佳期的声音里带着审视，她实在不认为，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怯懦的祁遇，能看懂这些满是复杂数据的商业文件。
祁遇抿了抿唇，喉结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才又伸出纤细的食指，格外认真地落在某个代表股权比例的百分比数字上：“你看，这个BVI公司C，持有对方公司D的15%股份，可反过来，公司D又持有这家母公司E的10%股份……我记得，算E公司最终实际控股权的时候，是要考虑这种交叉持股的稀释效应的吧？
但前面引用的这个计算公式，好像太简化了，是不是……是不是没把这部分循环持股的影响完全算进去呀？”
她声音不大，语速甚至有些慢，仿佛在一边思考一边组织语言，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何佳期的心上。
何佳期瞳孔微缩，立刻顺着她指的地方，重新审视那份文件和引用的公式。
她迅速拿起旁边的计算器，按照祁遇提示的思路进行了一番心算复核。
几分钟后，何佳期放下计算器，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祁遇，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探究。
祁遇说的，完全正确！
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利用复杂持股结构和非完全计算公式来模糊实际控制权的陷阱。
如果不是对财务和公司架构极为了解的人，根本不可能一眼看穿！
“你怎么会懂这些？”
何佳期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一个流落街头的“私生女”，不该有这种专业级别的洞察力。
祁遇似乎被她的目光吓到了，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浴袍的带子，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母亲以前，是学财务的。
她……教过我一些。
后来她身体不好，我经常帮她看一些简单的报表……这个，这个公式的问题，是她以前提醒过我要注意的……”她的解释，合情合理。
将原因归结于逝去的母亲，既能解释来源，又巧妙地利用了何佳期可能产生的同情心。
何佳期眼中的锐利稍稍褪去，但探究之色未减。
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仿佛受惊小鹿般的女孩，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祁遇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
她时而脆弱得不堪一击，时而又会流露出惊人的聪慧。
哪一种，才是真实的她？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何佳期压下心中的疑虑，语气缓和了些，“这个漏洞如果没发现，后续可能会很麻烦。”
祁遇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水汽，但听到何佳期的话后，微微亮了一下，像被拂去尘埃的星辰，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欣喜：“真的吗？
能帮到佳期姐姐就好。”
那眼神干净又纯粹，带着全然的信赖，让何佳期心头那点疑虑，像是阳光下的冰块，渐渐消融。
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
这女孩，只是比较聪明，又恰好受过一些相关的熏陶而己。
“嗯。”
何佳期点了点头，将那份有问题的文件抽出来，放在一边，准备明天让法务和财务部门重新评估。
她看向祁遇，发现她只穿着单薄的浴袍，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眉头微蹙，“去把鞋穿上，晚上凉。”
语气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带着一丝惯性的命令，却又比平时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柔和。
“哦，好。”
祁遇乖乖应道，转身离开了书房。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何佳期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祁遇……她到底是谁？
仅仅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吗？
书房外，祁遇轻轻带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上那副怯懦无助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近乎漠然的神色。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修长、却刚刚精准指出了关键问题的手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鱼儿，终于开始对饵料之外的东西产生兴趣了。
她不需要一次性暴露太多，一点点展现价值，一步步引起好奇，才能让何佳期这样的女人，在习惯她的存在后，再也无法轻易将她剥离。
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书房内的何佳期，目光落在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和亮起的万家灯火上，第一次觉得，这间空旷冰冷的公寓，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似乎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甚至，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