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摇晃的“铁盒”
很吵，很晃，气味也很浑浊。
像一个塞满了太多“错误”的、混乱的罐头。
但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靠窗的角落，可以让他暂时从那个复杂得让他疲惫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获得片刻的、属于“院子”的宁静。
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睛。
他脑中没有“回放”车站的经历，而是在努力地、一遍遍地，默念着院子里那棵古树的叶子形状，感受着李爷爷擦拭树枝时那枯燥而安宁的节奏。
这是他从小学会的、用来对抗外界混乱信息的方法。
“你……不舒服吗？
是不是晕车？”
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穿透了他构建的“屏障”。
顾念睁开眼，看到了林可可那张凑近的、带着一丝担忧的脸。
她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和一板小药片：“我这里有晕车药，你要不要吃一颗？”
顾念摇了摇头。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处于绝对的平衡，自然不存在“晕车”这种生理上的不协调。
但他还是接过了那瓶水，因为它被一只温暖的手递过来，这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坏的感觉。
他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这是林可可今天第二次帮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第二次的善意，因为身上己经没有第二颗可以“交换”的果子了。
于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亏欠”的细微情绪，在他纯净的内心世界里，悄然生根。
林可可看他只是拿着水，却没有喝，以为他还在拘谨，便笑着打开了话匣子，想让气氛轻松一些：“我叫林可可，江城大学的。
你呢？
也是去江城上学吗？”
“顾念。”
他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于“上学”这个词，感到了困惑，“我去找人。”
“哦哦，找亲戚吗？”
顾念想了想“保管人”和“家人”之间的关系，觉得有些复杂，无法用简单的“是”或“不是”来回答。
于是他再次选择了沉默。
林可可看他一脸认真的困惑，只当他是不善言辞，便自顾自地讲起了学校的趣事，讲起了江城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
顾念安静地听着。
他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关于“考试”、“社团”、“网红餐厅”的词汇，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个女孩身上，正持续不断地散发着一种……非常“干净”的气息。
没有算计，没有恶意，没有隐藏的“剧本”。
就像孙婆婆唱歌给她心爱的西红柿听时，那种纯粹的、希望对方“好”的意念。
这种感觉，让顾念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丝。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充满了暴戾与炫耀的引擎轰鸣声，像一把脏兮兮的锯子，粗暴地割裂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疯狂地来回并线，试图超越笨重的大巴。
车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隔着车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车上的乘客们纷纷皱起了眉头，开始小声地咒骂。
“这谁啊，不要命了！”
“有钱了不起啊，盘山路也敢这么开！”
顾念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如果说车站的嘈杂，还只是让他“不舒服”的背景音。
那么这辆红色“铁盒子”所散发出的、那种充满了“恶意炫耀”和“无序暴戾”的气息，则让他从生理上感到了“恶心”。
就像胖厨子不小心打翻了泔水桶，那种需要被立刻“清理”掉的“污秽感”。
这个红色的“铁盒子”，在他认知里，被瞬间归类为最恶劣的“不守规矩”和“制造噪音”的“混乱”源头。
法拉利几次超车未果，似乎被激怒了。
它猛地一个加速，从大巴车的右侧，强行向左侧的超车道挤了过来！
“疯子！”
大巴司机怒骂一声，下意识地向左猛打方向盘，试图避让。
但己经来不及了。
盘山公路本就狭窄，大巴车巨大的车身在紧急避让下，右后轮瞬间擦到了山体的护栏！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整个大巴车猛地一震，然后彻底失去了控制，车尾狠狠地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
车厢内，瞬间被极致的混乱和地狱般的尖叫所淹没。
行李从架子上砸落，乘客们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抛来抛去，哭喊声、惊呼声、玻璃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毁灭性的“混乱风暴”。
顾念的身体，像钉子一样，稳稳地固定在座位上。
外界的物理冲击，对他仿佛毫无影响。
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混乱”的具象化。
他“听”到了钢铁在哀嚎，“看”到了空间在扭曲。
最可怕的是，他能“闻”到，从身边每一个凡人心中，那喷涌而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名为“恐惧”的黑色洪流。
这味道，让他想吐。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度的不适与排斥。
然后，他抬起头，环视着这个瞬间从“日常”堕入“地狱”的铁盒子。
他的目光，准确地锁定了身旁的林可可。
女孩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正不受控制地向着己经布满裂痕、即将彻底破碎的车窗飞去。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旋转的深渊。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温暖的微笑，只剩下因极致恐惧而煞白的、凝固的表情。
那双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死亡的阴影，失去了所有的光。
那个刚刚教会他买票的女孩。
那个递给他一瓶水的女孩。
那个身上有着和孙婆婆一样“干净”气息的女孩。
那个代表着“山下世界”唯一一丝善意和温暖的符号。
——即将被这股丑陋的、他最厌恶的“混乱”，所吞噬。
“不应该。”
这个念头，不是思考出来的，而是像火山一样，从顾念的本能深处，轰然爆发。
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他脑中所有的困惑与思考。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