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凌晨三點。市刑偵支隊的檔案室裡，空氣凝重。舊紙張的纖維氣味，混著樟腦丸的苦澀，
像一層厚重的幕布。楚辭將第三杯冷透的速溶咖啡灌進喉嚨。苦味順著食道滑下，
卻壓不住腦子裡那根緊繃的弦。他盯着電腦屏幕。那是一張被放大了數倍的照片。
死者慕远山，本市最有名的藝術品收藏家。他趴在自己私人美術館的地板上，
身下是已經凝固成暗紅色的血泊。一尊宋代青瓷瓶的碎片，在他身邊散落如冰花。多麼諷刺。
一生追逐美，最終卻與美一同破碎。實習生苏晚抱著案卷夾，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她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認真。楚隊。
法醫的初步報告出來了。死者顱骨粉碎性骨骨折，致命傷。
凶器推斷是書房裡那方青田石鎮紙。現場勘查完畢，沒有任何強行闖入的痕跡。
門窗全部從內部反鎖。典型的密室殺人。苏晚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
顯得格外清晰。楚辭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指尖在落滿灰塵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像在彈奏一首不成調的催眠曲。這是他從省文物犯罪調查科調來之後，接手的第一個大案子。
一個燙手的山芋。密室？他輕聲重複，語氣裡帶著一絲嘲諷。這個世界上，
從來沒有完美的密室，只有被忽略的鑰匙。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
他點開另一張特寫照片。是死者慕远山的右手。那隻手不自然地蜷曲著，
彷彿想抓住生命中最後一絲稻草。而真正吸引楚辭的，是那微張的指縫。那裡，
沾著點點閃爍的、金色的粉末。在法醫勘察燈的強光下，宛如宇宙深處的星塵。這是什麼？
楚辭問。我們也覺得奇怪。苏晚遞過來一份物證檢驗的初步報告。
紙頁邊緣被她緊張的汗水浸得有些發皺。成分分析還在進行，
但看起來……像是某種金屬粉末。現場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粉末的來源。更詭異的是，
苏晚壓低了聲音，整個現場，包括死者自己身上，沒有發現任何一枚完整的指紋。
被人刻意、仔細地擦掉了。就像一幅被抹去所有簽名的畫。
楚辭的目光沒有離開那抹金色。金粉……不，不對。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古代器物的影像。
那種色澤，那種質感，不是現代工業的金粉。它更溫潤，更厚重。
像是從某個古老王朝的夢境裡，剝落下來的碎片。他的思緒，飄回了三年前。那場大雨，
那個盜洞，那尊被走私的佛像。子彈擦過鎖骨的灼熱感，彷彿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襯衫下的疤痕。那道疤痕，總在提醒他，有些東西，比生命更脆弱，
也比生命更沉重。楚隊？苏晚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忽然放大了一張現場的全景照片。
照片的角落裡，是一個紅木博古架。架子上，擺著一個摔碎的純銀相框。裂開的玻璃縫隙中，
卡著半張褪色的合影。慕远山和一個女人。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工作服，氣質溫婉，
眼神專注。他們並肩站在一間光線明亮的工作室裡。背景裡，
一件殘破的青銅器被固定在支架上，旁邊的工具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精巧的工具。
那是一個文物修復師的工作室。楚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將照片存進手機，
對苏晚說：查這個女人。還有，把慕远山近三個月的通話記錄和銀行流水全部調出來。
重點關注所有與藝術品交易、修復相關的大額資金往來。他站起身，
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他需要一杯真正的、滾燙的咖啡。而不是這種辦公室裡的速溶垃圾。1走廊盡頭的茶水間，
咖啡機發出沉悶的嗡鳴。楚辭靠在牆邊，看著鏡子裡自己疲憊的臉。眼底泛著青黑，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鎖骨處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慘白的燈光下若隱隱現。
搭檔老周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楚辭，保護好它……這是老周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他保護好了那件文物，卻永遠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從那以後，他對那些冰冷的器物，
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感。是敬畏，也是疏離。或許，這就是他被調離文調科的原因。
一個對自己專業領域產生了懷疑的專家，就像一個恐高的飛行員。楚隊！又發現了！
苏晚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和興奮，從走廊那頭傳來。楚辭掐滅了還剩半截的煙，
快步走回辦公室。苏晚指著電腦屏幕，臉頰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查到了！
慕远山在案發前三天，給一個叫『沈书语』的賬戶，轉了兩百萬。
備註是『修復款項』。屏幕上，跳出了沈书语的個人簡歷。
照片上的女人戴著一副細框眼鏡，嘴角邊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正是合影裡的那個女人。
沈书语，35歲，國內頂尖的文物修復師，專攻古代礦物顏料和金屬器物修復。
曾任市博物館首席修復師。苏晚快速地滑動著鼠標。她半年前，突然從博物館離職了。
離職原因……檔案上寫的是『個人原因』。很模糊。但是，
我查了博物館那邊的內部論壇，有人說，她離職前和慕远山在博物館的修復中心，
發生過一次非常激烈的爭吵。楚辭的眉頭皺了起來。爭吵內容呢？不清楚，
只知道吵得很兇。有人聽見沈书语對慕远山喊『你會遭報應的』。
之後慕远山把一堆文件摔在地上，拂袖而去。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見過沈书语。
楚辭的目光，落在了沈书语的簡歷上。畢業於國內最好的美術學院，
年紀輕輕就拿遍了業內所有大獎。她的履歷，完美得像一件藝術品。這樣一個天才，
為什麼會突然離職，銷聲匿跡？又為什麼會和慕远山有兩百萬的資金往來？這筆錢，
是封口費，還是……買兇的定金？她的住址呢？檔案上有，在城西的『靜安里』，
一個很老舊的小區。但是我們剛聯繫了轄區派出所，說那房子已經空了很久了。
楚辭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去看看。另外，他轉頭對苏晚說，
去博物館一趟，找到她以前的工作室。我要知道，她離職前，到底在修復什麼。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扇斑駁的鐵門，門上掛著一把生鏽的銅鎖。鎖孔裡，插著半截斷掉的鑰匙。
背景是一片荒蕪的廢墟，一根孤零零的煙囪，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像一把指向蒼穹的、沉默的匕首。楚辭的心，猛地一沉。這不是挑釁。這是邀請。
一個來自黑暗深處的、冰冷的邀請。3市博物館的地下檔案室，空氣潮濕，
混雜著福爾馬林的消毒水氣味。負責管理檔案的，是一位戴著助聽器的老大爺。
他花了半個小時，才從落滿灰塵的鐵皮櫃裡，翻出了沈书语的檔案。檔案袋已經泛黃，
邊角都起了毛。楚辭翻到最後一頁。離職簽名處，沈书语的名字簽得龍飛鳳舞，但最後一筆，
卻被一團墨漬弄髒了。像是簽字的人，在那一刻，內心有著巨大的猶豫和掙扎。
沈老師啊……可惜了。老大爺扶了扶助聽器，嘆了口氣。多好的一個姑娘，手巧，
心細，對待那些老物件，比對待親人都親。離職前那段時間，她整個人都變了。
瘦了很多，也不愛笑了。那天她跟慕遠山先生吵架，我正好在走廊拖地。
老大爺指了指窗邊一盆快要枯死的綠蘿。就在那兒。我聽不清他們吵什麼，
就聽見沈老師喊了一句『你會遭報應的』。慕先生當時臉色鐵青，
把一個藍色的文件夾狠狠摔在地上。裡面的紙散了一地，我後來幫著撿，
看到有幾張紙上，畫著些看不懂的化學分子式。楚辭的指尖，
劃過檔案袋夾層裡一張被遺忘的便簽。上面用紅色的水筆，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鳳凰血，
樣本C-3，毒性超標。落款的日期，正是沈书语離職的那一天。鳳凰血？
楚辭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名字。這是一種傳說中的古代礦物顏料，據說用它繪製的圖案，
在光線下能呈現出流動的火焰色澤。但它的煉製方法早已失傳，更重要的是，史料記載，
這種顏料含有劇毒。沈书语在研究這種禁忌的顏料？這和慕远山的死，有什麼關係？
她的工作室在哪？楚辭問。就在地下一層，最裡頭那間。老大爺從一串鑰匙裡，
找出了一把生了锈的銅鑰匙。不過早就貼了封條了，半年沒人進去過了。楚辭接過鑰匙，
道了聲謝。當他走到地下一層走廊盡頭時，他停住了腳步。那間工作室的門上，
確實貼著博物館的封條。但在門鎖的位置，他看到了熟悉的景象。一把生鏽的銅鎖。鎖孔裡，
插著半截斷掉的鑰匙。和那張神秘短信裡的照片，一模一樣。他沒有用老大爺給的鑰匙。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證物袋。袋子裡，裝著另外半截斷鑰匙。
那是他根據短信照片上的細節，讓技術隊連夜配出來的。兩截鑰匙，
在鎖孔中完美地合二為一。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楚辭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松節油、亞麻仁油和礦物粉塵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一個被時間凝固的空間。
陽光透過高窗上的灰塵，灑下一道道光柱。空氣中，漂浮著無數微小的塵埃。操作台上，
燒杯裡還殘留著一些已經乾涸的、暗紅色的液體。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熒光。
旁邊攤開的筆記本上，記滿了密密麻麻的化學公式和數據。楚辭翻到最後一頁。
上面沒有公式，只有一張手繪的草圖。像是一張展覽的佈局圖。圖的中央，
是一個被重點標記出來的展櫃。展櫃旁邊，用鉛筆寫著三個姓氏。慕、陸、顧。
慕是慕远山。那陸和顧，又是誰？楚辭的目光，掃過牆角的垃圾桶。裡面，
有一個被燒了一半的紙團。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團夾出來，展開。殘存的字跡，
勉強可以辨認出賠償協議、封口、孩子等字樣。他的心，又是一沉。就在這時，
他注意到天花板的通風管道柵欄，有被撬動過的痕跡。他搬來一張椅子，站上去，
伸手探進了冰冷的管道深處。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小小的、冰涼的金屬物體。是一個U盤。
U盤的外殼上，用激光刻著一個精緻的雪花圖案。楚辭的心跳，漏了一拍。走廊外，
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來了！楚辭來不及多想，迅速將U盤揣進口袋，
閃身躲進了旁邊巨大的置物櫃後面。櫃門的縫隙中，
他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身形瘦高，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
看不清臉。他沒有開燈，而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強光手電和一塊小小的磁鐵。
他徑直走到操作台前，用磁鐵在台面下、牆角邊，來回仔細地掃動著。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當磁鐵經過牆角一塊鬆動的地磚時，發出咔的一聲輕響。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他蹲下身，撬開地磚，從下面掏出了一個……微型硬盤。他將硬盤放進口袋，沒有片刻停留，
轉身迅速離開了工作室。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十秒。乾淨，利落，目標明確。
楚辭從櫃子後走出來，眉頭緊鎖。這個男人是誰？他在找什麼？為什麼同一個地方，
會藏著兩份儲存設備？一個U盤，一個硬盤。一份被自己找到，一份被神秘男人取走。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在暗中引导着自己？他看著手中的雪花U盤，
感覺自己像一個闯入迷宮的人。每找到一條路，卻發現它通向了更多的岔路口。4城西，
靜安里。這片老舊的居民樓，牆皮像乾裂的樹皮一樣剝落著。樓道裡，堆滿了各種雜物，
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霉味。楚辭爬上四樓。沈书语家的門，虛掩著。門縫裡，
飄出淡淡的消毒水氣味。警察！楚辭高聲喊道，一手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沒有回應。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客廳很小，但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顯然很久沒人住過了。茶几上，擺著一碗早已涼透的粥。勺子斜插在碗裡，米粒已經發硬。
像是房子的主人，在某個匆忙的清晨，突然離開，再也沒有回來。楚辭走進臥室。
房間的景象，讓他心頭一震。整面牆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幾十張，上百張，新舊不一。
照片上，是同一個小男孩。梳著可愛的西瓜頭，眼睛像黑葡萄一樣明亮。他笑起來的時候，
會露出一顆小小的、缺掉的門牙。楚-辭拿起最上面那張，也是最新的一張。尋找愛子，
星辰。男，失蹤時五歲，於2022年7月15日，在市博物館附近走失……
7月15日。這個日期，像一根針，刺進了楚辭的腦子。他想起慕远山辦公室的日曆上，
7月15日被紅筆圈了三次。那是天工開物展覽開幕的日子。也是星辰失蹤的日子。
這兩件事之間，會有聯繫嗎？尋人啟事的末尾，留著一個聯繫電話。楚辭拿出手機，
看了一眼那條神秘短信的發信號碼。一模一樣。原來，那個在暗中引導自己的人，
就是這個絕望的母親。警察同志，喝口水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隔壁的白髮老太太，端著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您是為小語的事來的吧？
唉，可憐的姑娘。老太太把水杯放在桌上，杯壁上瞬間凝結起一層水霧。
她兒子叫星辰，多好聽的名字。那孩子，機靈又可愛，就是耳朵……有點聽不見，
要戴助聽器。三年前，就在家門口的公園丟了。為了找孩子，小語把工作辭了，
家裡的積蓄也花光了。她男人，也是個修文物的，叫……叫顾影。受不了這個打擊，
第二年就……就跳樓了。老太太抹了抹眼角。這房子，是他們倆結婚時買的，
滿滿的都是回憶。小語一個人守著這空房子，守了兩年，上個星期，突然就搬走了。
走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對我說，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楚辭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一個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一個被逼入絕境的母親。
她會做出什麼事來？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苏晚打來的。楚隊，U盤破解了！
密碼是星辰的生日，19900214……不對，是星辰的生日，20170520！
我愛你……楚辭下意識地念了出來。連密碼都是對兒子的告白。
裡面只有一個加密的視頻文件。苏晚的聲音有些發飄。是一段監控錄像。地點，
好像就是沈书语的工作室。視頻裡，慕远山和一個戴着口罩的男人在激烈地爭吵。
那個男人，穿著和沈书语一樣的白色工作服。他推倒了操作台，一些暗紅色的液體，
濺到了慕远山的袖口上。留下了一塊很醒目的污漬。雖然他戴著口罩，
但我總覺得……他的身形輪廓，有點眼熟。楚辭的目光，
落在了牆上一張沈书语和丈夫顾影的結婚照上。照片裡，顾影溫和地笑著，
眼角有一顆和沈书语嘴角邊幾乎對稱的痣。把視頻裡那個男人的截圖，
和博物馆的員工檔案做個比對。楚辭的聲音有些沙啞。特別是……一個叫『顧』的人。
5市博物館，館長辦公室。陸知行坐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臉色有些蒼白。他面前的茶杯，
冒著裊裊的熱氣，他卻一口未動。楚警官，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這些事。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出賣了他內心的慌亂。鳳凰血？
我只在古籍裡見過這個名字。至於沈书语和慕先生的爭執，我也有所耳聞，
但那是他們之間的私人恩怨，與博物館無關。楚辭沒有說話。他只是將一個證物袋，
輕輕推到了陸知行的面前。袋子裡，
是那本從沈书语工作室找到的、寫滿了化學公式的筆記本。他翻開了最後一頁，
那張畫著慕、陸、顧三個姓氏的展覽佈局圖。陸館長。楚辭的聲音很平靜，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上面的『陸』，應該就是你吧。『天工開物』展覽，
是你一手策劃的。核心展品，是那尊唐代鎏金菩薩像，對嗎？
慕远山是最大的贊助人。而沈书语和她的丈夫顾影，是負責菩薩像展前修復的專家。
現在，慕远山死了，沈书语失踪了，顾影據說一年前就跳樓了。就剩下你了，陸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