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睁开眼。滚烫的热气直扑脸颊。白瓷杯沿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寸。杯口倾斜。

褐色的茶水晃荡着。眼看就要泼出来。李管家那张老脸在我眼前放大。褶子里挤满刻薄。

“少夫人，规矩不能废。”“这杯茶，您得敬。”“莲姑娘是世子爷心尖上的人。

”“您得低这个头。”他的手指铁钳一样。死死卡着我的手腕。往那杯热茶上送。

记忆带着灼痛猛地扎进脑子。前世。就是这杯“敬”出去的茶。“不小心”全泼在我左脸上。

留下永远去不掉的疤。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成了他秦峥心上那根拔不掉、碰不得的刺。

嫌恶的源头。我手腕猛地一抖。不是挣扎。是蓄力。“啪！”脆响炸开。

不是茶水泼脸的声音。是我用尽全力掀翻红木茶盘的声音。整个茶盘连带那杯滚茶。

狠狠砸在李管家油腻的袍子上。“嗷——！”杀猪般的嚎叫冲屋顶。

滚烫的茶水瞬间浸透他前襟。白胖的手背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泡。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癞蛤蟆。

原地乱蹦。“你！你疯了！”“反了天了！”屋角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水红纱裙的女人。

莲姑娘。惊得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我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腕。看都没看地上打滚的李管家。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他的嚎叫。

“狗奴才。”“谁准你的脏手碰我？”“秦家祖训。”“以下犯上，杖毙！

”李管家的嚎叫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他忘了疼。惊恐地抬头看我。那张老脸惨白。

汗水混着茶水往下淌。“你……你胡说！”“是世子爷……”“啪！”又是一声脆响。

我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在他肿起的胖脸上。把他剩下的话全打了回去。“世子爷？

”我弯腰。捡起地上滚烫的茶杯碎片。锋利的边缘闪着冷光。“世子爷许你动主母的脸了？

”碎片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指尖。我盯着他惊恐放大的瞳孔。

“还是许你……”“替这院子里的野花野草……”“来踩主母的脸？”碎片慢慢下移。

尖端对准他那只刚刚死死掐过我的右手。手腕。“李福。”“你说。”“是这只手不想要了？

”“还是……”我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你的舌头……嫌长？

”李管家浑身筛糠一样抖。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少夫人！少夫人饶命啊！

”“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是老奴该死！”他涕泪横流。“啪啪”地抽着自己耳光。

“是莲姑娘！是她！”他猛地指向角落里的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她让老奴这么干的！

”“她说……她说只要毁了您的脸……”“世子爷就……”角落里的莲姑娘。

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瞬间褪尽血色。“你……你血口喷人！”她尖声反驳。

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飘向门口。“少夫人……”她转向我。挤出两滴眼泪。

“您别听这老奴才胡说！”“妾身……妾身对您只有敬重……”我懒得看她的表演。

手里的碎瓷片。在李管家惊恐的目光中。稳稳悬在他右手腕上方一寸。“李福。

”“我数到三。”“一。”李管家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哆嗦着。“二。”“是莲姑娘！

”他崩溃地嘶喊，“是她给了老奴二十两银子！让老奴按着您的手！务必把热茶泼您脸上！

她说……她说世子爷厌弃您！毁了容正好……”“你闭嘴！”莲姑娘尖叫着扑过来。

想捂住他的嘴。晚了。“三。”我手里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狠狠向下扎去！“啊——！！

！”比刚才凄厉十倍的惨叫。撕裂了屋里的空气。血。瞬间从李管家的手腕涌出。

染红了他油腻的袖子和地上的茶水。他抱着手腕。在地上翻滚哀嚎。像条垂死的蛆。

莲姑娘僵在原地。扑过来的动作定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她看着我。像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松开手。染血的碎瓷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滚了两滚。停在莲姑娘的绣花鞋边。她触电般往后跳了一步。“王妈妈。”我扬声。

对着门外。一个穿着干净青布褂子的精瘦婆子立刻掀帘子进来。目不斜视。

仿佛没看见地上打滚的血人。“少夫人。”“拖出去。”我指了指地上的李管家。

“找个大夫。”“别让他死了。”“伤好了。”“发卖到最北边的煤窑。”“告诉人牙子。

”“这辈子。”“别让他手脚齐全地爬出来。”“是。”王妈妈干脆利落。一招手。

两个粗壮的婆子进来。像拖死狗一样把哀嚎的李管家拖了出去。

地上留下长长一道暗红的血痕。莲姑娘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我走到她面前。

蹲下。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莲姑娘。”她猛地一颤。惊恐地望着我。“你的茶。

”我指了指地上那滩混着血和茶水的狼藉。“脏了。”“自己收拾干净。”“还有。

”“这屋子里的地。”“以后都归你擦。”“每天三遍。”“我会让王妈妈看着。

”“少一遍……”我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头。”“明白吗？

”她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点头。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站起身。不再看她。“王妈妈。”“让人把这地冲干净。

”“味儿太大。”“熏着我了。”我抬脚。跨过那滩血污。走向门口。阳光有点刺眼。

我微微眯起眼。院子里。几个探头探脑的丫鬟小厮。对上我的目光。像见了鬼。

“嗖”地缩回脖子。跑得无影无踪。很好。第一步。清蛀虫。护住这张脸。接下来。

该去会会我那位“好夫君”。秦峥。还有那份……我摸了摸袖袋里。那张叠得整整齐齐。

带着体温的纸。和离书。前世求而不得的自由。今生。我亲自来拿。

刚走到连接前院和后宅的垂花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风。迎面撞来。我下意识侧身。

还是被撞得一个趔趄。肩膀生疼。“哎哟！”对方也叫了一声。

是个穿着宝蓝绸衫、体态微丰的中年管事。姓赵。管着府里一部分采买。油水最肥的差事。

他手里抱着个不小的紫檀木盒子。盖子撞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黄澄澄、白花花的东西。

金锭和银锭。晃人眼。赵管事看清是我。脸上那点惊慌立刻变成了不耐烦。甚至带着点轻蔑。

他站稳身子。敷衍地拱了拱手。“少夫人啊。”“您走路可得看着点。

”“这要是撞坏了世子爷要的东西。”“小的可担待不起。”他一边说。

一边把撞开的盒子盖使劲按回去。遮住里面的金银。动作透着心虚。前世。

这个赵管事是府里蛀得最狠的一条虫。仗着是秦峥奶娘的亲戚。贪墨成性。中饱私囊。

最后事发。还反咬我一口。说我指使他贪的。秦峥那蠢货。居然信了。

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看着他按盒子的手。肥短的手指。带着几个黄澄澄的金戒指。

“世子爷要的东西？”我语气平淡。“什么东西？”赵管事眼珠一转。堆起假笑。

“回少夫人。”“就是些……嗯……书房用的寻常笔墨。”“世子爷急着要呢。

”“小的得赶紧送过去。”他说着就要走。“站住。”我声音不高。却像钉子。

把他钉在原地。“笔墨？”我走近一步。目光落在他死死抱着的盒子上。“赵管事。

”“世子爷的书房笔墨。”“什么时候……”“要用黄金白银去买了？

”“还是说……”我抬眼。盯着他瞬间冒汗的额头。“你当我是瞎子？

”“或者……”“你觉得这府里。”“已经轮到你一个奴才……”“来糊弄主母了？

”赵管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强撑着。

“少夫人您这话说的……”“这……这真是世子爷……”“打开。”我打断他。两个字。

不容置疑。赵管事抱着盒子的手更紧了。指节发白。“少夫人！这不合规矩！

世子爷……”“啪！”我扬手。干脆利落。一个耳光甩在他油光光的胖脸上。声音响亮。

打得他头一偏。金戒指在阳光下刺眼地一闪。他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规矩？

”我甩了甩有点发麻的手。冷笑。“我在这府里。”“就是规矩。”“打开。

”“别让我说第三遍。”我的声音冷得像冰。赵管事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

眼神惊疑不定。像第一次认识我。他大概以为。

我还是以前那个任人揉圆搓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泥人性子。周围已经有路过的下人。

远远地停下脚步。探头探脑。指指点点。赵管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

那点惊疑被一股狠厉取代。他猛地抬头。脖子一梗。“少夫人！”“您别欺人太甚！

”“这差事是世子爷亲口吩咐的！”“您再胡搅蛮缠！”“耽误了世子爷的事！

”“您担待得起吗？”他声音拔高。带着威胁。“小的这就去回禀世子爷！”他说着。

抱着盒子就要硬闯。“拦住他。”我眼皮都没抬。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王妈妈像影子一样。

不知何时已站在赵管事身后。闻言。一步上前。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

铁钳般抓住了赵管事的胳膊。赵管事那身肥肉猛地一挣。竟然没挣开。他恼羞成怒。“反了！

反了！”“王婆子！你敢动我？”“放开！不然我让……”“让他什么？

”我慢悠悠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因愤怒和惊慌扭曲的脸。

“让他那个奶娘表姑……”“再来给你求情？”赵管事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威胁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你怎么……”“我怎么知道？

”我替他问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妈妈。”“搜他的身。

”“里里外外。”“搜干净。”“一个铜板也别漏。”王妈妈应声。动作麻利。

不顾赵管事的杀猪般嚎叫和挣扎。三两下。从他贴身的里衣暗袋。袖袋。甚至鞋底。

摸出好几张折起来的银票。还有几块碎银子和铜钱。“少夫人。

”王妈妈把搜出来的东西递到我面前。银票面额不小。加起来足有上千两。我拈起一张。

在他眼前晃了晃。“赵永贵。”“你一年的工钱。”“是五十两。”“告诉我。

”“这一千两……”“是你爹娘在地下给你烧的？

”“还是……”我目光扫过他那个一直死死抱着的紫檀木盒。

克扣采买……”“虚报账目……”“从府里……”“从主子嘴里……”“生生抠出来的油水？

”赵管事面如死灰。抱着盒子的手彻底没了力气。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

里面黄的金。白的银。滚落出来。在青石板上刺眼地闪着光。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少夫人……少夫人饶命啊！”赵管事彻底瘫软。像一滩烂泥滑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哭嚎。

“小的……小的一时糊涂！”“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少夫人开恩！开恩啊！

”“看在小的为府里辛苦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看在世子爷奶娘……”“闭嘴！

”我厌恶地一脚踢开他。“王妈妈。”“把他绑了。”“连同这些赃物。”“一起关进柴房。

”“派人看好了。”“等世子爷回来……”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下人。

声音清晰地传开。“好好审审。”“看看这府里的规矩。”“到底是谁说了算。”“另外。

”我提高声音。“去个人。”“把外院管事的孙账房给我叫来。

”“带上府里近三年……”“所有采买的账本。”“一本。”“都不许少。

”王妈妈立刻指挥人捆死猪一样捆了还在哀嚎的赵管事。堵上嘴拖走。又派人去叫孙账房。

院子里死寂一片。所有下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我站在垂花门下。阳光落在身上。有点暖。

前世。这些趴在侯府身上吸血的蛀虫。一个个趾高气扬。把我踩进泥里。今生。

就从清理门户开始。这侯府的水。该换一换了。刚转身。准备回自己院子。

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过来。是红杏。我房里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前世。

也是唯一一个在我被关进废院后。偷偷给我送过几次冷馒头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脸煞白。“少……少夫人！”“不好了！”“莲姑娘……莲姑娘她……”她喘着粗气。

手指着后院方向。“她跑去前院书房了！”“说……说要找世子爷告状！

”“说您……说您要打死她！”呵。告状？我挑了挑眉。正好。省得我去找了。“让她告。

”我整了整衣袖。语气没什么波澜。“备车。”“我要出府。”红杏愣住了。“啊？

出……出府？”“少夫人，莲姑娘她……”“王妈妈。”我打断她。“备车。”“去西大街。

”“万宝楼。”万宝楼。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也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嫁妆铺子。前世。

被秦峥那个“好表妹”。也就是莲姑娘。还有她那个贪得无厌的爹。联手做局。

以极低的价格。从我这个“不懂经营”的蠢货手里。“盘”了过去。成了他们赵家的产业。

今生。该拿回来了。马车停在万宝楼气派的门脸前。黑底金字的招牌。阳光下晃眼。

铺子里客人不少。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掌柜的姓钱。一个留着山羊胡。

眼珠子滴溜转的干瘦老头。正站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看见我进来。他眼皮抬了抬。

脸上堆起职业假笑。“哟，少夫人您来了。”“稀客稀客。”他嘴上说着稀客。身子却没动。

依旧稳稳站在柜台后。手里的算盘珠子都没停。眼神里。透着股掩饰不住的敷衍。甚至。

有点不耐烦。“您想看点啥？”“新到了一批南珠。”“成色不错。”“给您拿过来瞧瞧？

”他嘴里问着。眼睛却瞟向门口刚进来的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显然。

觉得我这种不受宠、又没油水的主母。不值得他费心。前世。我就是被他这副嘴脸唬住。

加上莲姑娘在一旁“好心”劝说。稀里糊涂就信了他们父女的话。以为铺子亏损严重。

急需现银周转。才贱卖了出去。我走到柜台前。手指轻轻敲了敲光亮的红木台面。“钱掌柜。

”“把近三年的账本。”“拿出来。”钱掌柜打算盘的手猛地一顿。

算盘珠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错响。他抬起头。脸上那点假笑僵住了。“账……账本？

”他干笑两声。“少夫人您要看这个？”“这……这铺子里的账目繁杂。

”“都是些枯燥数字。”“别污了您的眼。”“您还是看看首饰……”“拿出来。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现在。”“全部。

”钱掌柜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眼神闪烁。“少夫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这账本……是铺子的根本。”“哪能说看就看……”“更何况……”他拉长了调子。

带着点暗示。“莲姑娘交代过……”“啪！”一声脆响。

我把袖袋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拍在柜台上。响声把周围几个挑选首饰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纷纷看过来。钱掌柜也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拍在柜台上的。是块半个巴掌大的乌木牌子。

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顾记”。背面。刻着一个繁复的“九”字。

我娘的陪嫁印信。万宝楼真正的东家信物。钱掌柜的脸色。在看到这块乌木牌子的瞬间。

“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见了鬼。他嘴唇哆嗦着。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这……这……”“认得？”我拿起那块乌木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要不要……”“我让顺天府尹派两个书吏来……”“帮你一起认认？”钱掌柜腿一软。

差点瘫下去。“少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啊！”他声音都变了调。“小的……小的这就去拿！

这就去拿！”他连滚带爬。冲进后面的账房。撞倒了一张凳子。哐当作响。很快。

他抱着一大摞厚厚的账本。踉踉跄跄跑出来。“咚”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灰尘扑起。

“少……少夫人……”“都……都在这了……”他抹着额头的冷汗。大气不敢出。

我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隆昌二十三年”。去年。翻开。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

“正月十五。”“收赤金点翠步摇一支。”“纹银一百八十两。”“二月二。

”“售出翡翠镯子一对。”“作价……纹银五两？”我指尖点在那行小字上。抬眼。

看向面无人色的钱掌柜。“钱掌柜。”“你告诉我。”“上等翡翠镯子。”“成对。

”“作价五两？”“你是当客人都是傻子？”“还是……”我声音一沉。“当我是傻子？

”钱掌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夫人饶命！饶命啊！”“是小的……小的猪油蒙了心！

”“记错了！记错了！”“是……是五十两！对！五十两！”他语无伦次。“记错了？

”我冷笑。又翻过一页。“三月十八。”“收东珠一匣，十颗。”“作价纹银……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