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个乡下戏班用天价请去唱戏。
他们说我的嗓子是天籁,能让死人听了都活过来。
直到我亲眼看见台下的观众,才明白,他们说的不是比喻。
锣鼓点在耳边炸开,最后一声拔高的唱腔,我收得干净利落。
台下是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震耳欲聋。
我站在戏台中央,穿着沉重的行头,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是《霸王别姬》。
我唱的是虞姬。自刎的那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到剑锋划过脖颈的真实凉意。
太久了……
太久没有唱得这么痛快了。
我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台下。
想看看是哪些知音,能懂我的戏。
然后,我的呼吸,我的心跳,连同血液的流动,都在这一瞬间,停了。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
坐满了“人”。
他们都在鼓掌,姿态各异,脸上都带着痴迷的笑。
可那不是人。
那是一张张用纸扎出来的脸,涂着厚重的油彩。眼珠子是画上去的,黑得不见底。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得诡异。
他们穿着民国样式的长衫、旗袍,坐在长凳上,随着掌声,身体微微摇晃。
像一群被风吹动的稻草人。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可能。
刚才唱戏时,我明明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些灼热的、痴迷的、随着我的唱腔起伏的目光。
我猛地转头,看向身边为我配戏的“项羽”。
他是我的师兄,叫齐望。
他此刻正垂着头,宽大的戏服遮住了他的身形。
“师兄……”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看台下……”
他没有反应。
我心里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伸手就去抓他的胳膊。
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皮肉。
而是一种类似腐木的僵硬和冰冷。
我手上一个哆嗦,用力过猛,直接将他的衣袖扯了下来。
他的胳膊露了出来。
那上面,没有皮肤,只有一层干枯的、发黑的筋膜,紧紧地绷在骨头上。手肘的关节处,是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绑死的。
我疯了一样地抬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藏在厚重的油彩后面,看不出表情。
可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后面,有一道深红色的、用粗针脚缝合起来的线。
线头歪歪扭扭,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
“啊——!”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朝后台跑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是戏班。
这是个鬼窝。
而我,被困在了里面。
……
一个月前。
我叫俞舟。
是个戏子。
更准确地说,是个快要饿死的戏子。
那天,我刚被“德云社”的班主赶出来。
“俞舟,你那身段,那唱腔,是顶好的。可你这脾气……太傲。”
班主叹了口气,把几块碎银子塞到我手里。
“如今这年头,听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人家是来寻开心的,不是来听你讲‘戏比天大’的道理的。”
我捏着那几块碎银,指节泛白。
“我的戏,没错。”
班主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我懂。
前天晚上,城里警察局的张局长来听戏,点了一出《贵妃醉酒》。
我唱到一半,他身边的小妾忽然笑出声来,说我的兰花指翘得像个娘们。
满堂哄笑。
我当场停了唱腔,站在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不想听,就滚出去。”
张局长当场就翻了脸。
若不是班主跪下来磕头求情,我恐怕连囫囵个儿都走不出戏院。
我拿着那点碎银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
天色阴沉,像要塌下来。
我饿得头晕眼花,却舍不得花一个子儿。
这点钱,得留着。
万一……万一还有哪个戏班肯要我呢?
我不能不唱戏。
不唱戏,我会死的。
就在我几乎要昏倒在街边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脸。
一张……戴着半边青铜鬼面的脸。
面具狰狞,遮住了他的左半边脸和眼睛,只露出右边的脸颊和一只漆黑的眸子。
那眸子,像一口深井,看不到底。
“俞舟?”
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愣住了。
“你认识我?”
他没回答,只是用那只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像带着钩子,刮得我皮肤生疼。
“听说,你唱的虞姬,天下一绝?”
我挺直了腰杆。
这是我最后的骄傲。
“是。”
“敢不敢,为我唱一段?”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辆气派的轿车。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邪火。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这些有钱人,可以把我们戏子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我冷笑一声。
“我的戏,只在台上唱。台下,不卖。”
他似乎愣了一下。
随即,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点……欣赏?
“好。”
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我。
“我叫萧,‘长乐班’的班主。我们戏班,正好缺一个唱青衣的台柱子。”
“长乐班?”
我皱眉,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乡下的小戏班,不入流。”
他自嘲般地说道。
“但是,我们给的酬劳,高。”
他伸出五根手指。
枯瘦,像鸡爪。
“一个月,五十块大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五十块大洋。
张局长一个月,也未必有这么多钱。
我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鬼面萧笑了。
那笑声,比他的声音更难听,像是夜枭在叫。
“因为,你的嗓子。”
“你的嗓子里,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没有的。”
他凑近了一些,隔着车窗,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
一股陈腐的、像是从棺材里散发出来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那东西……能让死人,都听得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