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线人

朔风卷着雪沫，如无数冰冷的刀片，刮过青石镇斑驳的街道。

年关的喜庆气息，仿佛被这酷寒冻结，只蜷缩在几家大户门廊下那稀薄的红纸春联上。

对于镇东头那座摇摇欲坠的山神庙里的两个生命而言，这年关，是一道鬼门关。

庙宇早己荒废，神像蒙尘，蛛网在残破的帷幔间织就新的图腾。

角落里，陆止将最后一把干硬的茅草塞进墙壁的破洞，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唯有看向草席上那蜷缩的身影时，深陷的眼窝里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活人的焦灼。

草席上是他的母亲柳氏。

曾经温婉的容颜，如今己被病痛和贫苦侵蚀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颧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

在陆止的眼中，景象更为骇人——一根纤细得几乎要看不见的绿色丝线，从母亲的胸口延伸而出，飘摇向上，线的另一端没入破庙顶棚的黑暗中。

这根“生命线”，色泽黯淡，波动微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那代表着生机与寿数的绿，每黯淡一分，陆止的心就沉下一分。

药罐早己空了，罐底只剩下深褐色的渣滓，连一丝苦味都挥发殆尽。

当掉父亲遗下的那几本宝贝旧书换来的最后几枚铜钱，三天前就变成了三碗苦涩的汤药，灌入了母亲喉中，却如石沉大海，只激起些许微澜，便复归死寂。

绝望如同庙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这种能看见“线”的能力，是三个月前，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悄然降临的。

彼时他饿得头晕眼花，蜷缩在墙角，恍惚间，只见母亲身上似乎有微光流转，凝成丝线。

他以为是濒死的幻觉，可随后几天，这景象非但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他看见了连接自己与母亲之间的那根灰色“亲缘线”，也看见了母亲与遥远未知之处另一根若隐若现、却己断裂多年的“姻缘线”。

他惊恐，他困惑，不敢对任何人言说。

首到那天，他看到邻居张屠夫醉酒后殴打发妻，其头顶上一根原本还算明亮的金色“福缘线”骤然波动，随即被几根漆黑的“恶业线”缠绕、侵蚀，最终“啪”一声断裂消散。

次日，便传来张屠夫失足跌进结冰的河沟，摔断了一条腿的消息。

陆止躲在破庙里，浑身冰冷。

那不是幻觉！

他眼中所见的，是真实不虚的命运轨迹！

福缘线断，厄运立至！

这能力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惶恐和更深的无力。

他，一个如蝼蚁般的穷小子，活在青石镇的最底层，连下一顿吃食都不知道在哪里，却偏偏能窥见这世间最残酷的规则——命运之线的编织与断裂。

他尝试过去触碰那些线，尤其是母亲那根日益微弱的绿线。

可每一次集中精神试图靠近，都会感到头脑一阵针扎似的剧痛，眼前发黑，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就像个手持宝库钥匙的婴儿，看得见宝光，却无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维系母亲的绿线越来越细，越来越暗。

这种明知道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绝望，比庙外呼啸的寒风更刺骨，冻彻灵魂。

突然，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马蹄声、笑语声、家仆的吆喝声，像一把粗盐，撒在了陆止鲜血淋漓的心口。

是镇上的富商王员外家的少爷王锟，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健仆，呼啸着从庙外经过。

王锟穿着一身簇新的锦缎棉袍，帽子上缀着颗浑圆的珍珠，满面红光，正大声吹嘘着明日要去镇外的黑山林冬猎，定要射一头最大的野猪回来过年。

在陆止的视野里，王锟的头顶，景象惊人。

一道粗壮如婴儿手臂的金色“机缘线”冲天而起，金光闪闪，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没入云端，指向黑山林的方向。

那金光如此耀眼，如此稳固，与他母亲那微弱的绿线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那光芒，不仅仅刺疼了陆止的眼睛，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富贵，机缘缠身，而他和母亲却要在这破庙里悄无声息地冻饿而死？

凭什么这世间命运的经纬，如此不公？！

一个疯狂、禁忌、却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抬首，狠狠咬住了他的心神——“窃取……我能……窃取他的吗？”

既然这能力让他能看见，那是否意味着，他也能……触碰？

甚至……夺取？！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

他记起来了，黑山林！

他曾为了采药去过多次，在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峭岩缝里，似乎见过一株老山参的叶子！

只是当时岩壁光滑，无法攀爬。

王锟这冲天的机缘线，所指的定然是此物！

一株老参……至少十年份的山参，足以吊住母亲的命，或许……或许就能创造出奇迹！

希望，这世间最残忍又最美好的东西，如同鬼火，在无尽的黑暗中燃起。

他枯坐在母亲身边，紧紧握着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听着庙外风声和王家队伍远去的喧嚣，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搏斗。

窃取他人的机缘，这是否是恶魔的行径？

若是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若是成功……他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母亲的呼吸又微弱了几分，绿线几乎淡不可见。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陆止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轻轻放下母亲的手，走到庙门口，望向王家府邸的方向。

他集中起全部的精神，摒弃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那根跨越虚空、连接着王锟与黑山林机缘的金色丝线。

他缓缓地，对着那根代表他人福运的金线，伸出了颤抖的、无形的手。

这一次，不再是徒劳的尝试。

当他的意念触碰到那根金色丝线的瞬间——“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

比以往强烈十倍、百倍的剧痛席卷而来，眼前不是发黑，而是爆开无数混乱炫目的碎片！

他看到了王锟纵马扬鞭的得意、看到了箭矢破空的寒光、看到了一头受惊的獐子疯狂奔逃、撞向一处岩壁、碎石滚落、一株老参的根须在泥土中显露……这是“机缘”本身蕴含的未来片段，是命运即将发生的轨迹！

“断！”

陆止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怨恨、所有对生的渴望，意念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刃，朝着那根金光闪闪的丝线，狠狠斩下！

“嘣——！”

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仿佛琴弦崩断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他的感知里。

王锟那根耀眼的金色机缘线，应声而断！

接近一半长度的金色丝线，如同失去了源头的水流，又像无主的浮萍，从虚空中飘落，朝着陆止的方向缓缓飞来。

而王锟线断之处，并未消失，而是迅速被几根混乱、扭曲的灰色“因果线”缠绕、堵塞，变得黯淡驳杂。

“噗——”陆止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冻土。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耳朵里满是嗡鸣，视觉模糊，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撕裂了一块，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从心底弥漫开来。

这就是代价？

窃取命运的代价，是自身的魂命？

但此刻，他顾不上了。

他颤抖地抬起手，那半截虚幻的金色“机缘线”正静静地萦绕在他的指尖，温顺无比。

同时，关于那株岩缝老参的清晰影像、具体位置，如同地图般烙印在他的脑海。

成功了……他成功了！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他不仅窃取了机缘，也亲眼看到了王锟命运线断裂后引发的“反噬”——那些纠缠的灰色因果。

他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这能力，是深渊旁的独木桥，是触碰神之权柄的禁忌果实。

他这只蝼蚁，今日不仅看到了苍穹之上的巨网，还伸出触角，拨动了网上的一根丝线。

未来，将再也不同。

他挣扎着爬起，擦去嘴角的血迹，深深看了一眼呼吸微弱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必须立刻行动，在天亮前，取回那株救命的参。

推开破庙吱呀作响的木门，风雪扑面而来。

陆止瘦小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片漆黑的、被命运之网笼罩的天地。

（第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