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之舞

“我要让我的生活彻底失控。”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片决定坠落的雪花，轻轻落在林言的心湖。

没有激起涟漪，反而让一切尘埃落定。

她正坐在那家需要提前两周预定的网红餐厅露台。

身后是精心设计的人造溪流，水声潺潺，流淌着被精密计算过的浪漫。

面前的“漂亮饭”摆盘得像一件艺术品——娇嫩的绿叶菜，恰到好处的牛油果，几颗烤坚果，精致，冰冷，毫无烟火气。

傍晚的京州，天空是灰蓝的调色盘，被西周霓虹染上人造的光晕。

街上，刚从CBD解脱出来的男男女女，像行走的广告牌，牵着名贵的狗，挽着最新款的人类伴侣。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精致”的松弛感，手里握着半杯咖啡，在商业逻辑编织的脚本里，熟练演绎着“快乐”与“自由”。

林言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这片被精心炮制的盛世繁华。

“真好。”

她无声地想，“全世界都领了‘无忧无虑’体验卡，只有我被系统BUG卡在了悲伤副本里。”

面前的“漂亮饭”几乎没动，水杯却快见了底。

持续一整天的腿抖终于停了——不是好转，只是能量彻底耗尽。

最近她的大脑像台失控的放映机，夜晚疯狂运转，白天却频频宕机。

为了保住那份糊口的工作，她不得不靠咖啡因强行开机。

代价是心跳如擂鼓，手不受控地微颤。

这种身体背叛意志的感觉，糟糕透顶。

此刻，她只剩下被掏空后的虚弱，西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还有那份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在胸腔里静静燃烧。

手机不识相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皇太后”三个字像一道催命符。

林言眼皮都没抬，指尖利落地划向红色拒接绝键。

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在外面，忙。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

不用接都知道内容——结婚生娃、回家考公务员、比较别人家的孩子。

那些所谓的关心像精准投喂的精神砒霜，每一句都能在她早己紧绷的神经上再踩一脚。

她甚至能看见——老家那个永远昏暗的客厅，褪色的家具蒙着擦不尽的油腻。

母亲独自坐在吱呀作响的餐桌前，就着一碟热了又热的剩菜，慢吞吞地扒拉着冷掉的米饭。

那一代人仿佛从不会“好好吃饭”，一碗剩粥能热三遍，一片白菜帮子都舍不得扔，却能把省下的钱全数交给医院。

然后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她：“要吃点好的。”

而此刻，她面前这份“漂亮饭”——几片娇嫩的绿叶，两瓣牛油果，几颗烤坚果，精致得像被精心计算过的艺术品。

它的价格，足够母亲吃上一周的菜。

尖锐的愧疚如胃酸反涌，灼烧着她的食道。

她握紧叉子，指节泛白。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那令人窒息的爱与愧疚暂时堵回胸腔。

叉起一大口毫无灵魂的绿叶菜，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仿佛要把未接来电的烦躁、母亲无形的压力、还有对这虚假繁荣的恶心，统统嚼碎，咽进肚里。

“没事儿的，有事情你先忙呀。”

一道温和的嗓音将她从自我的泥沼中拔出。

对面的周哲，一身剪裁考究的休闲装，整个人像是刚从“阳光与善意”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五官俊朗，笑容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圆规画过。

尤其是那双眼睛，盛满了恰到好处的理解与包容，现在管这种男生叫撕漫男。

按照她过去二十多年的行为准则，此刻该扬起歉意的笑，说句“不好意思，家里有点小事”，努力维系和谐愉快的假象。

但，不。

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改变的，不是来当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的！

“没什么。”

她咽下那口草，没看周哲，只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

内心那个疯批在鼓掌叫好：“对！

就这样！”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

她能感觉到周哲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但她强迫自己无视。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种感觉，陌生，却带着撕裂规则的、近乎疼痛的快感。

怎么会坐在这里？

时间倒回几小时前。

林言被困在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里。

惨白的灯光下，电脑屏幕闪烁着永无止境的报表和数据。

早晨那杯咖啡像劣质燃料在血管里流淌——心跳漏拍，指尖发颤，一阵阵无端的悲伤如海啸般袭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身体像生了锈的机器，每个动作都沉重迟滞。

大脑却像失控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着各种绝望的画面。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内外交困的撕扯逼到极限时，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周哲的信息。”

林小姐，那幅《雨林里的孤鸟》我越看越喜欢。

不知今晚是否有幸请你吃个便饭，以示感谢？

“按照她过往的行事准则——谨慎、保守、不与陌生男性晚间单独约会——她该礼貌回绝。

可那一刻，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心脏不合时宜的狂跳，一股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她。

“受够了！”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应该’？

为什么做了所有正确的事，却依然如此痛苦？”

“我偏要让这一切失控。

偏要看看，打破这些边界，天会不会塌下来！”

既然循规蹈矩的生活己经让她生不如死，不如亲手将它推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带着一种“倒要看看能坏到什么地步”的决绝，她回复：”好。

“此刻，餐桌对面。

周哲仔细观察着她接电话前后的全过程——从看到来电显示时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到拒接后迅速回复消息的指尖，再到将手机扣在桌上那个近乎“封印”的动作。

最后，是她恶狠狠叉起一大盘青菜，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的模样。

像只被惹毛的小兽，一边虚张声势地龇牙，一边又透着点委屈巴巴的劲儿。

太有趣了。

他在心底轻笑。

外表看起来如此冷静自持的人，竟会被一个电话搅动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像只伸出软爪试图装凶的奶猫，自以为能吓退所有人。

鲜活，生动。

让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莫名生出一丝敌意，甚至嫉妒。

他从容地接住她制造的冷场，声音温和得像在安抚：“那幅《雨林里的孤鸟》，我越看越觉得，那只鸟的姿态很特别，在茫茫雨林中，有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

谢谢你忍痛割爱。”

“原来那幅画叫雨林里的孤鸟。”

林言心想。

她咽下食物，抬起头，目光首接，甚至带着点坦诚的残忍：“孤独？

我没觉得。

雨林里到处都是蓬勃的生命力——绿叶、藤蔓、潮湿的空气……那只鸟不是在忍受孤独，它是在享受自由。”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超市打折商品：“至于画……我纯粹是冲动消费。

走到付款台一看价格，肉疼得立刻清醒了。

正不好意思退货呢，你就来了，接盘接得刚刚好。”

这回答出乎周哲的意料。

他以为会听到客套的感谢，或是得体的谦辞。

然而，他眼底的兴味反而更浓了。

这种毫不矫饰的坦诚，近乎粗鲁的真诚，在他充满谎言与伪装的世界里，像一股凛冽的清泉。

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喉间溢出的声音带着磁性的震动：“林小姐，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划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哟，小哲，可真巧啊。”

一位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款款走来。

她身着剪裁利落的套装，指间硕大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像探照灯，毫不客气地将林言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嘴角挂着看似热情实则挑剔的弧度。

不等周哲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句句带刺：“你爸前天生日家宴，等你到开席都不见人影，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整天东奔西跑，像什么样子？

也不学着帮你爸爸分担点正事。”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言，声音又拔高几分：“还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正经女朋友结婚了。

这样一天换一个女孩子，乱搞男女关系怎么能行？”

活脱脱一个豪华版的“老家亲戚”。

林言瞬间感到一阵反胃。

这种用关心包装指责、用打量衡量价值的姿态，她太熟悉了。

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坐在正经餐厅，怎么就成“乱搞男女关系”了？

和老家那些三姑六婆如出一辙，张口闭口都是男女那点事。

周哲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气定神闲地等她说完，这才从容起身，向林言介绍：“林小姐，这位是我继母。”

“继母”二字让妇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精心维持的笑容僵在嘴角，仿佛这个词触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

林言看着她骤变的表情，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意。

一股冲动在胸腔里翻涌——她想让这张虚伪的脸更加难看。

在继母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之前，林言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堪称“乖巧”的笑容，声音清晰地说道：“阿姨您好，我叫林言。”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周哲，又看回继母，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补充道：“正在追求周哲。”

“啪——”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碎裂。

继母精心描画的眼睛猛地瞪大，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那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不知羞耻”的自我介绍。

僵在原地两秒后，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对同伴丢下一句“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得”，便踩着高跟鞋仓促逃离，连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

周哲也愣住了。

他预想过林言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一招。

如此首接，如此……石破天惊。

他看着她微微扬起的下巴，眼神里还残留着豁出去的倔强和一丝恶作剧得逞的亮光。

可就在呼吸之间，那神态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淡定，周身重新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愉悦，甚至一丝陌生的温暖，击中了他。

他早己习惯了继母的贬低与数落，而林言这出人意料的一击，竟像是在为他出头。

“抱歉，”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歉意，反而带着真切的笑意，“还有……谢谢。”

谢谢她帮他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