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梧桐树刚刚绽出嫩绿的芽尖，浅金色的阳光，穿过蒙着淡淡灰尘的玻璃窗，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切割出一道道斜斜的光斑。高二下学期，春天宛如一位姗姗来迟的访客，终于叩响了教室的门扉，然而，却并未带来多少清新的气息。空气中，粉笔灰、旧纸张的味道交织着，弥漫着一种名为“惯性”的沉闷。
盛宴霜撑着下巴，眼神悠悠落在窗外那抹可怜的绿意上，手指下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开学已然一周，日子恰似一台复读机，反复播放着同样的内容：早读、上课、刷题、晚自习。在她眼中，十七岁的春天，不过是从臃肿的冬装，换成了略显单薄的校服外套罢了。
班主任老张的声音，如同可有可无的背景音般飘了进来，宣布着下周模拟考的安排，顿时，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声，夹杂着翻书的窸窣声。盛宴霜收回目光，落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那复杂蜿蜒的电路图，看得她太阳穴隐隐作痛。她轻轻叹了口气，合上练习册，打算趁着课间小憩一会儿。就在这时，老张的声音陡然提高，刻意打破这份沉闷：“大家安静一下！新学期，咱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江衍。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好奇与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盛宴霜也抬起头来。
门口站着一个男生。他身形清瘦，蓝白相间的校服熨烫得平平整整，越发衬得肤色白皙。他背着黑色双肩包，身姿挺拔如一棵初绽新绿的白杨。班主任示意他进来，他稳步踏入教室，步伐从容，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那双眼眸明亮如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却透着几分清冷，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
“我叫江衍。”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请多关照。”简单的自我介绍，再无多余的话语，简洁得近乎冷淡。
老张环顾教室，目光最终落在盛宴霜旁边的空位上——她之前的同桌转去了文科班。“江衍，你就坐盛宴霜旁边吧。盛宴霜，照顾一下新同学。”
江衍的目光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落在盛宴霜身上。那目光只是短暂停留，带着审视，又迅速移开，仿佛她不过是教室里一件寻常的摆设。盛宴霜心头没来由地一跳，那目光中的疏离，让她下意识微微皱眉。新同桌？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本能地有些抗拒。她早已习惯了这份安静，习惯了身边无人打扰的角落。
江衍走过来，轻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隐约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水味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闻错了。两人之间隔着窄窄的过道，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安静，只剩下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盛宴霜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存在，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悄悄用余光打量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微微抿着，下颌线紧绷着。他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不紧不满。
物理课开始了。老师讲解的是动量守恒，复杂的公式和模型在黑板上逐一展开。盛宴霜努力集中精神，却被一道关于碰撞后速度方向的难题困住了。老师在讲台上讲得飞快，她盯着演算过程，眉头越皱越紧，草稿纸上画满了杂乱的线条，可始终找不到解题的突破口。挫败感如小虫子般，一点点啃噬着她，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江衍。只见他听得极为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流畅地滑动，偶尔在关键处停顿，写下简短的标注。专注时，他的侧脸显得愈发沉静，那股疏离感似乎也淡了几分。
老师讲完例题，让大家自行消化。盛宴霜盯着那道令她头疼的题目，毫无头绪。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需要再看一遍吗？那个速度方向。”
盛宴霜猛地转过头，对上江衍询问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既无探究，也无不耐，纯粹只是询问。她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更没想到他留意到了自己的困境。一丝窘迫涌上心头，她本能地想摇头，可看着那道顽固的题目，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如同蚊蚋：“嗯…麻烦你了。”
江衍没再多说，拿过自己的草稿本，翻到空白页。他手指修长，捏着笔的姿势格外好看。他没有重复老师复杂的推导过程，而是用极为简练的线条，画出碰撞模型，并标注好已知量。
“关键就在这儿，”他用笔尖轻点碰撞点，“动量是矢量，方向至关重要。你看初始动量的方向…”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语速不紧不慢，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分明，逻辑清晰得如同一条完整的链条。他一边讲解，一边在图上画出分解的箭头，偶尔侧头看她一眼，确认她是否跟上思路。
盛宴霜的视线随着他的笔尖移动，原本如乱麻般的思绪，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慢慢理顺。当他讲到那个关键的受力分析点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之前堵塞的思路瞬间豁然开朗。“啊！我懂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脸上绽放出释然的笑容，眼睛亮闪闪的，“原来是这样！谢谢！”
江衍看着她的笑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他收回草稿本，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客气。”随后便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笔记，仿佛刚才的交流不过是举手之劳。
课间铃响，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盛宴霜收拾着书本，心中还留存着刚才解题成功的轻松，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这个新同桌，似乎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冰冷疏离。她忍不住又悄悄看向他。
江衍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盛宴霜的目光掠过他略显苍白的脸庞，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他看上去……十分疲惫。那不是熬夜打游戏后的困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他的嘴唇也没了血色，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刚才讲解题目时那短暂的专注与神采，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又恢复成那个带着疏离与倦意的少年模样。
就在这时，江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盛宴霜的心猛地漏跳一拍，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整理桌上的文具。她能感觉到江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没了之前的温和，又变回那种难以捉摸的平静以及……审视？又好像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从笔袋里拿出一支笔，开始演算新的题目。教室里人声嘈杂，阳光灿烂，可盛宴霜却觉得，自己和新同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带着微微凉意的薄雾。他身上的谜团，连同那股若有若无、像是消毒水又像别的什么的味道，以及那深深的疲惫，都随着这迟来的春日阳光，悄然落在她的心湖，泛起一圈圈难以名状的涟漪。
盛宴霜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物理练习册的边缘。窗外，梧桐的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春天真的来了吗？为何她觉得，身边这个清瘦沉默的少年，宛如一片提前感知到寒流的叶子，带着一种与这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沉静的萧索？那份疲惫，仅仅是因为……转学的适应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