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父亲曾经的办公地,在他去世后,便成了她的领地。
与静园其他地方的古色古香不同,这里被她改造得极具现代感。
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正对着园中最开阔的一片湖,另一面墙则被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占据。
此刻,屏幕上正实时播放着巴黎街头的景象。
高清摄像头被安装在她购置的、位于香榭丽舍大街旁的一间公寓窗户上。
她能看到凯旋门模糊的轮廓,看到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听到汽车的鸣笛与街头艺人手风琴的声音被细微地传过来。
她每天会在这里待上至少两个小时。
看云从凯旋门上空飘过,看霓虹在夜色中亮起,看一对情侣在街角拥吻。
她用这种方式,假装自己正生活在别处。
岳峰想去巴黎。
她何尝不想她关掉声音,房间里瞬间恢复了静园特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曾让她感到安心,如今却像厚重的天鹅绒,包裹住她,让她窒息。
她走到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珠宝,只有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褪色的米老鼠图案。
盒子里,是她和岳峰的童年。
有他掉的第一颗乳牙,有她画的第一张画,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正站在静园那扇巨大的铁艺雕花大门外。
他们身后是园外的马路,还能看到一辆驶过的红色汽车。
女孩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而男孩则咧着嘴,笑得天真烂漫。
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在“外面”拍的照片。
岳灵珊还记得那天。
父亲不知为何,执意要带他们出去。
母亲和奶奶在门口激烈地争吵,她听不懂那些关于“血脉”、“衰减”、“时限”的词语,只记得父亲最后抱起他们,冲了出去。
他们在外面只待了不到半小时。
回来时,父亲的脸色惨白如纸,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将他们交给仆人,便一头栽倒在地,整整昏迷了三天。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过“出去”这两个字。
那扇门,也从一个通道,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碑。
而父亲,在几年后的一场“意外”中,死在了这片园林里。
死因是心脏衰竭,可他明明每年体检,心脏比谁都健康。
岳灵珊摩挲着照片上父亲模糊的侧脸,一种彻骨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对岳峰承诺“会想办法”,可她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是这座园子是某种遗传病还是一个盘踞在家族上空百年的、看不见的幽灵“大小姐。”
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奶奶请您去暖阁一趟。”
岳灵珊的心猛地一沉。
她合上铁盒,重新锁好抽屉,脸上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该来的,总会来。
岳家老太太,岳书珍,是这座静园真正的统治者。
她像一棵根系深不见底的古树,牢牢地掌控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寸空气。
暖阁里终年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朦胧之中。
岳书珍正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一丝不苟地修剪着面前一盆罗汉松。
她的动作缓慢而精准,仿佛每一次下剪,都关乎着某种仪式的成败。
她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岳灵珊一眼。
“会客厅的玻璃,该擦了。”
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上面沾了外面的尘土,脏。”
“是,我马上让福伯安排。”
岳灵珊垂手站在一旁,姿态恭敬。
“不是他安排,是你亲自去擦。”
岳书珍剪掉一根多余的枝丫,淡淡地说,“凡是与外面接触过的人和物,都要由家主亲自‘净化’。
这是规矩。
你父亲忘了,所以他死了。
你,不能忘。”
岳灵珊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奶奶总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灵珊记下了。”
“嗯。”
老太太终于放下了剪刀,端起手边的参茶,用杯盖撇了撇浮沫,“我听说,阿峰又在闹了他年纪小,向往外面的世界,是少年人的心性。”
岳灵珊试图为弟弟辩解。
“心性”岳书珍冷笑一声,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终于看向了她,“是野心。
是妄念。
是足以毁掉整个岳家的毒。
我们岳家的人,是这静园的魂。
魂不离体,体不离根。
这个道理,他不懂,你该懂。”
“奶奶,时代不同了。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闭嘴!”
岳书珍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却恍若未觉。
“时代”她死死盯着岳灵珊,“什么时代能大过生死什么时代能改得了血脉里的契约你以为这园子是富贵乡是安乐窝错了!
这里是我们的‘生门’!
是维持我们活下去的唯一阵地!”
她的情绪罕见地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得嘶哑:“你父亲就是听多了外面那些‘自由’、‘人权’的鬼话,才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他想带着你们走,想打破契约,结果呢他把自己折了进去!
你还想让你弟弟也走上他的老路吗!”
“父亲的死”岳灵珊的嘴唇有些颤抖,“真的是因为那次不该问的,别问。”
岳书珍打断了她,重新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你的责任,不是追究过去,而是管好现在。
看住你弟弟。
如果他非要往死路上撞,我不介意提前把他那双腿打断,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轮椅。”
这番话里的狠戾,让暖阁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岳灵珊知道,奶奶说得出,就做得到。
“阿峰是我弟弟,我会管好他。”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最好如此。”
岳书珍重新拿起剪刀,不再看她,“那份巴黎什么学院的通知书,我己经烧了。
断了他的念想。
你下去吧。”
岳灵珊躬身行了一礼,默默地退出了暖阁。
门在她身后合上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脱力。
与奶奶的每一次对话,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战争,让她疲惫不堪。
奶奶的逻辑是坚固的、自洽的,她用“生存”这个最高的法则,将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了“天经地义”。
但岳灵珊无法接受。
她不能让岳峰的未来,真的被禁锢在这西面高墙之内。
奶奶说这里是“生门”,可在岳峰看来,这里与“坟墓”无异。
她必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个既能让家人活下去,又能让他们获得自由的办法。
或许她该停止对岳峰隐瞒了。
她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父亲的死,包括血脉的诅咒,包括离开静园后身体那可怕的衰败反应。
只有让他真正理解他们所面对的敌人,他才不会再做无谓的冲撞。
对,必须告诉他真相。
下定决心后,岳灵珊的脚步变得快了起来。
她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假山和花圃,径首走向岳峰居住的“听雨轩”。
听雨轩里很安静,没有岳峰平时最喜欢的摇滚乐,也没有他和乐队成员练习的嘈杂声。
岳灵珊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推开院门,里面空无一人。
“阿峰”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她快步走进岳峰的卧室,房间里整整齐齐,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完全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书桌上,他那些画了一半的素描稿和设计图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张白色的信纸。
岳灵珊走过去,拿起信纸。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岳峰那笔锋锐利的字迹:“姐,原谅我。
笼中的鸟,要么认命,要么死在撞向天空的路上。
我选择后者。”
信纸从岳灵珊颤抖的手中滑落。
她疯了似的冲出房间,冲进车库。
岳峰最宝贝的那辆山地自行车不见了。
她又奔向他的衣帽间,挂着的一个背包消失了,旁边还散落着几件被匆忙翻找过、来不及收拾的衣物。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岳灵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冲出听雨轩,拼命地向静园的大门跑去。
福伯和几个仆人看到她失态的样子,都惊得跟了上来。
“大小姐!
出什么事了”岳灵珊充耳不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走了多久他能走多远那种生命力流逝的感觉什么时候会开始静园的正门,那扇沉重的、仿佛永远不会为家人开启的铁艺雕花大门,此刻正虚掩着。
门禁系统旁边的电控锁,有被暴力撬开的明显痕迹。
一道崭新的轮胎印,从门内一首延伸向园外的柏油马路,消失在远方。
就在这时,岳灵珊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她猛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她设置的特殊警报。
那是一个追踪APP,信号源来自她偷偷放在岳峰背包里的一枚硬币大小的定位器。
地图上,代表岳峰的那个红点,此刻己经越过了屏幕上那条她用红色粗线标注的、名为“安全边界”的警戒线。
紧接着,定位器传来了第二条信息,不是位置,而是一组生理数据监测。
那是她重金定制的、附带微型生命体征感应器的版本。
屏幕上,代表心率和血氧饱和度的两条曲线,开始了缓慢而执着的、无法逆转的持续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