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天未亮就起身,将屋里屋外积下的雨水清出去,又仔细检查了屋顶几处明显的薄弱地方,寻了些相对干爽的茅草,爬上爬下地加固。
赵母在灶间忙碌,锅里翻滚的粟米粥比往日更显稀薄,掺了大半的野菜。
赵父坐在门槛上,望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又抬眼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昨夜的漏雨,不过是这个家日复一日贫瘠生活的一个缩影,无声,却沉重。
就在这晨间的静谧即将被日常的劳作彻底取代时,村口的方向,骤然传来了一阵极不寻常的喧闹。
先是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敲碎了山村的宁静,紧接着,便是“哐哐哐”震耳欲聋的铜锣声,一个扯着嗓子的吆喝声穿透薄雾,远远传来:“城主府令谕!
仙门恩典——!”
“青玄仙门,广开山门,遴选弟子!
凡我黑山城辖下村落,年满十二,未过十六之少年,皆可于三日后,往城中广场参与升仙大会!
测灵根,验仙缘!
一步登天,就在今朝——!”
那锣声、吆喝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升仙大会?”
赵东正从屋顶滑下,动作猛地僵住,手里攥着的茅草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赵父猛地从门槛上站起,带倒了手边编了一半的柳条筐。
赵母也从灶间探出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脸上满是惊疑。
不只是赵家,整个赵家村,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点燃了。
“听见没?
仙门!
是仙门收徒!”
“老天爷,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快,快回去看看娃子年纪合不合适!”
……原本在田里、在家中的村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纷纷朝着村口涌去。
孩童的哭闹声,妇人的催促声,男人们粗声粗气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平日沉寂的山村沸腾了起来。
赵东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青玄门……那本残破游记上,似乎隐约提到过这个名字,是了,是这方圆数千里内,唯一的修仙宗门!
仙缘?
灵根?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与他昨夜那不甘的念头剧烈地碰撞着。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脚就要跟着人流往村口跑。
“东子!”
赵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他喊住。
赵东回头,看见父亲脸上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忧虑重重。
母亲也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赵东瞬间明白了。
那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沉默地走回父母身边,没有像其他少年那样急切地冲去村口,只是站在自家低矮的院门前,远远望着。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己经围得水泄不通。
两名身着黑色劲装、腰挎佩刀的城主府差役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倨傲。
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面铜锣,另一人则拿着一卷帛书,正大声宣读着令谕内容,与方才的吆喝大同小异,只是更添了几分官样的威严。
“……此乃千载难逢之仙缘,望尔等珍惜!
三日之后,辰时正,于黑山城中心广场,过时不候!”
差役宣读完毕,目光扫过下面激动、惶恐、期盼交织的村民面孔,嘴角似乎扯出一抹淡淡的、属于上位者的讥诮。
他们显然见惯了这等场面,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在一众村民敬畏的目光中,敲着锣,朝着下一个村落而去。
差役走了,留下的喧嚣却久久不散。
村民们聚在一起,热烈地议论着,每一个有适龄子女的家庭,都被艳羡和期待的目光包围着。
“赵老西,你家铁柱刚好十二了吧?
说不定就有那仙缘哩!”
“李家嫂子,你闺女水灵,没准能被仙长看中……要是俺家娃能被选上,那可是祖坟冒青烟了!”
兴奋的情绪在弥漫,仿佛下一刻,自家孩子就能羽化登仙,鸡犬升天。
赵东默默地听着,看着。
他看到邻居家那个刚满十二岁的半大小子铁柱,被他爹娘兴奋地围着,脸上是懵懂又激动的红光。
他看到村里最富足的赵老财,挺着肚子,拍着他那个胖儿子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许诺着什么。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希望是有的,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横亘在他与这希望之间的,是更为冰冷的现实。
他回到屋里,父母也跟了进来。
狭小的茅屋,气氛压抑。
“东子……”赵母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仙门……听着是好事,可……可那路费……”从赵家村到黑山城,徒步要走整整两天。
沿途食宿,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对于赵家而言,即便是最俭省的路程,那几十个铜板,也如同天文数字。
家里仅有的几个积蓄,是预备着万一赵父病情加重,抓药救急用的。
赵父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地面,闷声道:“仙缘……那是天上云,咱们是地上泥,够不着的。
就算去了,成千上万的人,哪就轮得到你?
白白糟蹋钱……”他的话像是在说服赵东,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斩断那不该有的念想。
赵东没有说话。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躁动。
他理解父母的担忧。
那不仅仅是路费,更像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博。
用全家最后的保障,去赌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若是输了,这个家,可能就真的垮了。
整个白天,赵东都异常沉默。
他依旧去砍了柴,依旧下地除了草,动作却比往日更显沉重。
村里的喧嚣持续了很久,首到傍晚才渐渐平息,但那种躁动不安的气氛,却如同闷雷前的低气压,笼罩在每一个角落。
晚饭依旧是稀粥野菜。
饭桌上,三人默默无语。
夜色渐深。
赵东躺在坚硬的板铺上,睁着眼睛,望着从屋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几缕微弱星光。
隔壁父母压抑的低语声,断断续续传来。
“……要不……把那只下蛋的母鸡卖了?
再跟赵老财家借点……”是母亲犹豫的声音。
“借?
拿什么还?
赵老财的利钱,驴打滚!
卖了鸡,以后连个蛋都吃不上了!
仙缘……太悬了……”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抗拒。
“可东子他……那孩子心思重,我怕他……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像重锤砸在赵东心上。
他悄然起身,没有点灯,赤着脚,无声无息地挪到门口,轻轻拉开了门栓,走到了院子里。
夜凉如水。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漫天星斗,如同碎钻石般撒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浩瀚,神秘,遥不可及。
他就这样仰着头,静静地站着。
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滚烫。
去,还是不去?
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他挣脱眼前命运的唯一可能,是他黯淡人生中骤然亮起的一丝微光,是他从那本破旧游记里窥见的、真实存在的世界入口!
不去的理由却有无数个:路费、渺茫的希望、父母的担忧、家庭的脆弱、可能血本无归的恐惧……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厮杀。
一个声音在呐喊:“抓住它!
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你想像爹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山里,守着漏雨的屋子,首到老死吗?”
另一个声音则在警告:“冷静点,赵东!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爹娘!
赌输了,这个家就完了!
仙缘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安安分分过日子吧!”
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甲再次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想起白日里差役那倨傲的眼神,想起村民们那盲目的兴奋,想起铁柱爹娘那期盼的脸,想起赵老财那志在必得的样子……更想起父亲蜡黄的脸,母亲粗糙的手,以及昨夜屋里那滴滴答答、无处可逃的雨水。
那本游记里“御剑青冥”的潇洒,“朝游北海暮苍梧”的自由,与眼前这漏雨的茅屋、稀薄的米粥、父母沉重的叹息,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一股近乎绝望的不甘,混合着年轻的、不肯认命的血气,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胸膛剧烈起伏。
星空依旧沉默,浩瀚无垠,仿佛在静静等待着这个山村少年的抉择。
去!
一定要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闯一闯!
路费……总会有办法的。
就算乞讨,他也要走到黑山城!
至于仙缘……不试过,怎么知道就一定没有?
这一刻,赵东的眼神不再挣扎,不再迷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在夜空中,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