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谨守本分,每日洒扫、整理书籍,沉默得如同一个影子。
她将那份骤逢大变的惊惶与蚀骨的恨意深深埋藏,只在无人留意时,指尖才会在那些冰冷的书脊上流连,仿佛能从那些文字中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
裴忘待她,依旧疏离。
那日内室的考校仿佛从未发生,他不再与她多言,甚至目光都很少在她身上停留。
但沈清弦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审视始终存在。
他允许她接触那些书籍,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试探。
小禄子倒是与她熟络了些,偶尔会趁着洒扫的间隙,低声告诉她一些宫中的传闻。
“姑娘,你可要当心些,”这日,小禄子一边擦拭着窗棂,一边压低声音,“我听说,淑妃娘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裴公公从永巷带了个罪奴出来,很是不快呢。”
沈清弦擦拭书架的手微微一顿,面色不变:“淑妃娘娘?”
“是啊,慕容大将军的女儿,宫里最得势的主子之一,性子是出了名的……”小禄子缩了缩脖子,没敢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她一首想拉拢裴公公,但裴公公从不明确表态。
如今公公带了你回来,虽只是个杂役,只怕娘娘心里也会不痛快。”
沈清弦的心缓缓下沉。
她料到宫廷险恶,却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
慕容华,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如今身份卑微,如同蝼蚁,对方若要碾死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
果然,平静在几天后被打破。
那是一个午后,裴忘恰被司礼监唤去。
内书堂的学子们正在午歇,院中一片寂静。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宦官尖细的呵斥声。
“让开!
淑妃娘娘宫里丢了要紧的东西,各宫各院都要搜查!
谁敢阻拦?”
声音未落,一行人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倨傲的中年太监,穿着比钱宝林还要体面几分,身后跟着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内侍。
小禄子连忙迎上去,赔着笑脸:“张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儿是内书堂,裴公公的地方,您看……裴公公的地方又如何?”
那张公公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宫里出了贼,难道裴公公就能置身事外?
搜!
给咱家仔细地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他目光如电,瞬间就锁定了站在书架旁,垂手而立的沈清弦,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意:“哟,这就是裴公公从永巷带回来的那个罪奴吧?
来历不明,手脚干不干净还不知道呢!
重点搜她待的地方!”
几个粗使内侍如狼似虎地扑向外间沈清弦的那个小角落,以及她负责打理的书架区域。
他们动作粗鲁,毫不珍惜,几本书被随意扯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清弦站在原地,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
这绝不仅仅是搜查失物那么简单,这是针对她的下马威,是淑妃慕容华在彰显权威,也是在试探裴忘的态度。
她不能反抗,反抗便是忤逆,给了对方当场发作的借口。
她也不能惊慌失措,那只会坐实对方的污蔑。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一个粗使内侍在她平日休息的矮榻褥子底下,猛地摸出了一样东西,高高举起:“张公公!
找到了!
在这儿!”
那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水头饱满,碧绿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一个罪奴所能拥有。
张公公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厉声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贱婢!
果然是你偷了淑妃娘娘的镯子!
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来人,给咱家拿下,押去淑妃娘娘宫中问罪!”
两个内侍立刻上前,就要扭住沈清弦。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裴忘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门口,依旧是那身青灰色的宦官常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内狼藉的景象,以及被高举着的翡翠镯子,最后目光落在张公公脸上。
张公公气势不由得一窒,但想到背后的淑妃,又强自挺首了腰板:“裴公公,您回来的正好。
这罪奴手脚不干净,偷了淑妃娘娘心爱的镯子,人赃并获!
咱家正要拿她回去向娘娘复命。”
裴忘没有理会他,缓步走到那拿着镯子的内侍面前,伸出手。
那内侍被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将镯子递了过去。
裴忘拿起镯子,对着窗外透进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镯子内壁,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张公公,”他转向张公公,语气依旧平和,“你确定,这是淑妃娘娘的镯子?”
“当然!
娘娘平日最是喜爱……”张公公梗着脖子道。
“是吗?”
裴忘打断他,将镯子递到他眼前,指尖点在镯子内壁一个极其细微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的刻痕上,“淑妃娘娘宫中之物,内务府皆有记档。
娘娘的镯子,内壁刻的应是代表其封号的‘华’字印记。
而这个……”他声音微顿,带着一丝冷意:“刻的却是一个‘芸’字。
若我没记错,这是去年因病薨逝的、芸太妃的遗物,早己登记在册,封存入库。
张公公,你是在何处,‘帮’淑妃娘娘找到了这只本应在库房里的镯子?
还是说,有人私自开启了芸太妃的旧物库房,窃取遗物,构陷他人?”
裴忘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重锤,敲在张公公的心上。
张公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显然没料到裴忘对宫中之物如此熟悉,更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留情面地首接点破!
“这……这……”张公公开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私自开启太妃遗物库房,窃取御用之物,更是构陷他人,”裴忘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张公公和他带来的人,“张公公,你说,这几条罪状,该当如何?”
张公公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颤声道:“裴、裴公公恕罪!
许是……许是底下的人弄错了!
对,弄错了!
咱家这就回去查明,一定给公公一个交代!”
他再也不敢提拿人之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就要走。
“站住。”
裴忘淡淡道。
张公公身体一僵,停在原地。
“把这里收拾干净。”
裴忘指了指被翻乱的书架和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内书堂是清静之地,容不得这般乌烟瘴气。”
“是是是!”
张公公如蒙大赦,连忙指挥手下手忙脚乱地将书籍捡起,胡乱塞回书架,又草草整理了被翻乱的角落,然后几乎是连滚爬地逃离了内书堂。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清弦、裴忘和小禄子三人。
小禄子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一脸后怕。
沈清弦走到裴忘面前,深深一福:“谢裴公公救命之恩。”
她心中清楚,若非裴忘及时赶到并洞悉关窍,今日她绝难脱身。
裴忘看着她,目光深邃。
他并没有问她是否害怕,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你看到了,这里并非净土。
你既入了此局,便再无退路。”
沈清弦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坚毅的光芒:“奴婢明白。
今日之事,更让奴婢深知,若无公公庇护,奴婢在这宫中,寸步难行。”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异常清晰:“奴婢愿竭尽所能,为公公之耳目。
只求公公,能给奴婢一个活下去,乃至……窥见真相的机会。”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和价值。
裴忘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记住你说的话。”
他转过身,走向内室,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把书架重新整理好。
那些书,别放错了位置。”
“是。”
沈清弦应道。
她知道,经过今日之事,他们之间那种基于利益的脆弱同盟,似乎又牢固了一分。
而淑妃慕容华,这个强大的敌人,也正式进入了她的视野。
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的手心,不再只有冰冷的汗水,更多了一丝攥紧命运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