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九年,长信宫的铜漏滴答作响,水珠从铜壶细口坠下时,已裹了满殿寒气,
砸在冷硬的铜盘上,声响脆得像檐角冰棱断裂。那冷响混着殿外风卷宫漏的呜咽 。
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裹着阶前残雪的冷意,把远处宫漏的滴答声刮得忽远忽近,
在空寂的殿内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冷网,连烛火的光晕都似被冻得缩了圈,
只在琴案上投下一小片微弱的暖光。沈砚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锦袍,
指尖悬在桐木琴的 “清角” 弦上,迟迟未落下。锦袍是君王赏的,料子虽好,
却抵不住殿内钻心的寒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寒意从脚底往上爬,顺着脚踝的旧伤处蔓延,
连带着指尖都浸得发僵,触到琴身温润的木纹时,竟觉不出半分暖意,只余下一片冰凉。
这把琴是三年前沈砚从姑苏带来的旧物,琴身泛着琥珀色的光,
琴尾还刻着他年少时写的 “砚” 字,那时母亲总说这字刻得太急,少了几分温润,
如今在满殿寒气里,那光泽也似蒙了层霜,连刻字的凹槽里都似积了冷意。
沈砚指腹轻轻划过琴面,触到几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裂纹蜿蜒交错,像极了他刚入宫时,
脚腕上镣铐勒出的淡紫色痕迹 ,那时铁链裹着冬日的冰碴,每动一下都磨得皮肉生疼,
如今再摸这琴上的裂纹,竟还能隐约觉出当年那刺骨的寒凉,连呼吸都似带着霜气。
烛火 “噼啪” 响了一声,火星溅起,落在琴案的宣纸一角,烫出个细小的洞。
沈砚回过神,抬手拂去琴上的薄尘,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殿门。殿门虚掩着,
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他忽然想起去年冬日的一个雪夜,
也是这样冷的天,他虽是罪臣之子,但因琴艺高绝被君王特命押入长安。陌生的宫闱里,
朱墙高耸,宫灯昏黄,连风都带着疏离的冷意,他孤身一人,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琵琶骨穿了粗重的铁链,铁链上裹着秋夜的冷霜,每走一步,
“哗啦”的碰撞声都像在敲打着冻得发脆的尊严。铁链拖拽过青石板的声响还未消散,
沈砚就被侍卫猛地推倒在永巷西侧的偏廊下。膝盖磕在冰冷的石面上,
钝痛顺着骨骼蔓延开来,他闷哼一声,
却连抬手撑起身躯的力气都没有 —— 琵琶骨穿链的伤口被雨水浸得发疼,
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秋雨正绵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雨丝织成一张冷网,
把整个永巷都裹在湿寒里。细密的雨珠落在檐角,顺着木廊的缝隙滴下来,
砸在他的发梢、肩头,很快就打湿了单薄的囚衣。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往下流,
有的滑进眼眶,涩得他睁不开眼;有的钻进衣领,贴着脊背往下淌,冻得他牙关不住地打颤,
上下牙碰撞的 “咯咯” 声,混着雨声在空寂的偏廊里格外清晰。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眼前的廊柱在雨雾里晃成了重影,他能感觉到体温一点点往下掉,
连铁链裹着的脚踝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姑苏巷口的栀子花丛,
母亲端着热粥从屋里走出来,笑着说 “阿砚,快进来暖一暖”,可下一秒,
刺骨的寒意就把这幻象撕得粉碎 —— 这里是长安深宫的永巷,
不是他魂牵梦绕的江南故里,他是罪臣之子,不是那个能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少年了。
就在他快要陷入昏迷时,一个清软的声音忽然穿透雨幕,落在耳边,
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大人,这镣铐锈了,得擦干净才不磨脚。”那声音很轻,
却像一粒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漾开了圈涟漪。沈砚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雨珠从睫毛上滚落,模糊的视线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
是个穿浅青色内侍服的少年,正蹲在他脚边,距离不过两步远。少年的内侍服洗得有些发白,
领口的针脚处还缝着块补丁,显然是穿了有些年头的旧衣。他的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
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像落了星子的湖水。少年的指尖冻得发紫,
却还攥着块浸了灯油的粗布巾,布巾被他攥得发皱,边缘还滴着油星子,
显然是特意找了能除锈的灯油来。见沈砚望过来,少年没有躲闪,反而往前凑了凑,
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沈砚脚腕上的铁链,
布巾轻轻蹭过锈迹斑斑的铁环,发出 “沙沙” 的细微声响。“这铁链锈得厉害,
” 少年的声音依旧很轻,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不擦干净,走一步磨一步,
大人的脚会被磨破的。”沈砚盯着少年冻得发红的指尖,看着他认真擦拭铁链的模样,
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在这深宫永巷里,人人都避他这个 “罪臣” 唯恐不及,
连路过的宫人都要绕着走,可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却蹲在雨里,为他擦拭冰冷的镣铐。
雨还在下,寒意依旧刺骨,可沈砚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
正被少年清软的声音、温柔的动作,悄悄焐得发暖。少年擦得很仔细,
连铁链衔接处的细缝都没放过,布巾蹭过的地方,铁锈一点点褪去,露出铁链原本的银灰色。
他一边擦,一边还哼着支调子轻快的小曲,尾音轻轻上扬,
像江南春日里绕着柳枝打转的燕子,带着几分暖意,撞进这满是寒气的宫闱里。
“这是……《采莲曲》?” 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可少年还是听见了,
擦铁链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大人也听过?
这是我家乡的曲子,听老人们说,唱着它,就能想起江南的莲池呢。
”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温暖的笑容,沈砚忽然觉得,这深秋的寒雨,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眉眼间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温润,脸颊却被寒风冻得泛红。
他手里攥着块浸了灯油的粗布巾,指尖冻得有些发紫,
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镣铐上的红锈。布巾蹭过锈迹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少年却哼着一支调子轻快的吴地小调,尾音轻轻上扬,像江南春日里绕着柳枝打转的燕子,
带着几分暖意,撞进这满是寒气的宫闱里。沈砚怔住了,那调子是他幼时在姑苏巷口听熟的,
是卖花姑娘穿行街巷时唱的《采莲曲》,那时巷口飘着栀子花香,姑娘的歌声混着蝉鸣,
暖得像午后的阳光。原来这高墙深锁、寒彻骨髓的宫闱深处,竟藏着他故乡的声音。
“我叫阿苑,”少年擦完最后一块锈迹,抬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指尖却还在无意识地搓着,想暖一暖冻僵的手,“往后大人若有需要,找我便是。
”沈砚看着少年冻得发红的指尖,又看了看自己脚腕上被擦得发亮的镣铐,忽然觉得,
这深秋的寒意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融开了一道缝。后来,
沈砚因一手好琴艺被君王赏识,成了御前琴师,不必再受铁链束缚,
住进了长信宫东侧的偏殿,可他总也忘不掉廊下那个哼着乡音的少年。每次在殿内抚琴,
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殿门的方向瞥,阿苑常端着一盏热茶立在阴影里,
青瓷茶盏的边缘映着微弱的烛火,茶雾袅袅,在冷空气中很快散成细白的烟。见他望过来,
阿苑便会悄悄把茶盏往他这边挪半寸,再飞快地低下头,耳尖却红得像染了胭脂,
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忍不住攥紧了衣摆。有次雪夜,君王留他弹《梅花三弄》,弹到三更天,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寒风拍打着窗棂,他指尖冻得发僵,连琴弦都快按不住。
他正想抬手呵气,却听见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转头望去,竟见阿苑捧着一碗热粥站在檐下,雪粒子落在他的睫毛上,
化了又冻成细小的冰珠,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显剔透,像极了江南冬日里,
覆着薄霜的白梅。“先生趁热喝,”阿苑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了殿内的君王,
只敢隔着门槛把粥递过来,指尖还小心地护着碗沿,“宫里的粥太淡,
我偷偷在御膳房加了点家乡的笋干,是去年晒干的,还带着点鲜气。”沈砚接过粗瓷碗,
粥的热气氤氲在眼前,带着笋干特有的清香,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一直暖到心口,连带着冻僵的四肢都慢慢舒展开来。那一刻,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姑苏巷口的日子。每当他练琴到深夜,母亲总会端着一碗热粥走进书房,
粥面上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母亲总坐在他身边,轻轻揉着他发酸的肩膀,说:“阿砚,
喝了粥再练,别冻着身子。”眼眶忽然就热了,他对着阿苑弯了弯眼,
声音有些发哑:“多谢你,阿苑。”自永巷偏廊的初遇后,
阿苑总趁值隙往沈砚暂居的柴房跑。柴房漏风,却因少年的到来多了几分暖意。
那日沈砚刚用捡来的炭条在糙纸上默写《采莲曲》词句,阿苑就捧着个布包进来,
里面裹着两块刚从御膳房讨来的热馒头,还有半块磨得光滑的皂角。“先生,
我看您的衣物都泛潮了,” 阿苑把布包放在矮凳上,指尖蹭了蹭衣角,
眼神带着点雀跃的期待,“我来帮您洗吧?我洗衣可快了,御膳房的师傅都夸我洗得干净!
”沈砚闻言,忙从角落翻出那件泛潮的旧衫抱在怀里,连连摆手:“不必麻烦你,
我自己来就好。” 他虽在姑苏时多是母亲照料衣物,可基本的洗衣活计也略懂些,
哪好意思总劳烦一个半大的少年。阿苑却不依,
凑过来想抢衣裳:“先生您手上还有琵琶骨的伤,沾水会疼的!” 沈砚侧身躲开,
把衣裳往石缸边的青石板上一放,拿起皂角就往温水里浸:“无妨,这点活计还难不倒我。
”阿苑见他执意要洗,也不争执,只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眼神里明晃晃带着点 “等着看你出糗” 的笑意。沈砚没理会少年的小动作,
学着记忆里母亲洗衣的模样,把皂角往衣裳上擦了擦,可刚一搓揉,皂角沫就溅得满手都是,
连衣襟都沾了不少白泡。他想把泡沫捋掉,却越搓越乱,原本只是泛潮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