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养老院里的刺猬我第一次见到“琵琶阿婆”,是在夏末午后,
城郊那家总弥漫着消毒水、衰老和一丝绝望气息的“静心养老院”。
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几只绿头苍蝇在角落里不知名的污渍上执着地盘旋,
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主楼里的压抑几乎能拧出水来,我作为新来的实习社工,
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长长的、散发着尿骚味的走廊,来到了后院。然后,
我就听见了那琵琶声。叮叮咚咚,不算流畅,甚至有些生涩,偶尔会蹦出一个突兀的破音。
但那调子里,有种倔强的、不肯被磨平的棱角,隐隐带着江南水乡的温软底子,
却又被岁月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磨出了一把沙哑的、带着毛刺的沧桑。循声望去,
老槐树投下稀疏破碎的光影,树下半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瘦得如同剪纸般的老太太。
她就是琵琶阿婆。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小小的髻,
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发网兜住,纹丝不乱。
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却磨得起了毛边,但异常洁净的蓝色斜襟布衫。
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支撑着她的不是衰老的骨骼,而是某种不容折弯的意志。
怀里抱着一把暗红色的琵琶,木色沉黯,像是吸饱了往事。手指枯瘦,关节突出,
可拨弄起琴弦来,却有一种奇异的、带着恨意般的稳定力道。她微闭着眼,嘴唇轻轻翕动,
哼唱着模糊的、带着吴侬软语韵味的唱词,那调子哀婉,像在诉说一个遥远而破碎的梦。
旁边零散坐着几个老人,大多神情木然,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唯独坐着轮椅的孙老头,
听得如痴如醉,浑浊的眼睛死死黏在阿婆身上,干瘪的嘴巴微张着,露出稀稀拉拉的黄牙,
口水都快顺着嘴角流下来。我放轻脚步,
不忍打扰这片残破院落里唯一的、带着痛苦生机的声响。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尤其是在这里。孙老头大约是听得忘形了,轮椅被他无意识地推动,向前滑了尺许,
一只青筋暴露、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痴迷与亵渎,
伸向阿婆放在膝上、按着琴弦的那只手腕。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铮!
”一声刺耳欲聋的裂帛之音,琵琶声骤停!仿佛琴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崩断!
阿婆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老年人常见的浑浊,
只有两簇冰冷、锐利、淬了剧毒的火焰,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向孙老头!“老畜生!
爪子不想要了?!敢碰老娘一下,剁了喂狗!”她的骂声尖利得像碎玻璃刮过铁皮,
瞬间撕裂了后院的沉闷,“滚远点!一身骚臭烂肚肠的玩意儿,别脏了老娘的地方!
”孙老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痴迷瞬间碎裂,化为羞恼和暴怒。众目睽睽之下,
尤其是在几个默不作声的老太太面前,被如此不留情面地羞辱,一张老脸涨得紫红,
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他回骂道:“疯婆子!给脸不要脸!
弹个破玩意儿真当自己是旧上海的娘娘了?老子听你的曲儿是给你面子!老不死的婊子!
在八大胡同卖过的烂货,装什么清高!
”“八大胡同出来的也比你个扒灰不走空的老淫棍干净!”阿婆的言辞一句比一句恶毒,
刻薄得完全打败了她弹琵琶时那点残存的、微弱的文气,“管不住下身的老畜生,
怎么不早点瘟死了干净!留着你也是浪费粮食,污染空气!”周围的老人,有的默默低下头,
仿佛地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有的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幸灾乐祸的弧度,
随即又迅速收敛,恢复麻木;更多的人,则是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或盯着自己皴裂的鞋尖,如同院子里那些生了锈、落了灰的健身器材,沉默而冰冷地陈列着。
没有一个人出声劝阻。空气里只剩下两个老人粗重愤怒的喘息,
和对骂后弥漫开的、带着毒液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苍蝇都仿佛吓得噤了声。最后,
是一个胖护工闻声跑来,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敷衍和不耐烦:“哎呦喂!孙伯伯!
您怎么又去惹阿婆不高兴了?跟您说过多少回了,别凑近别凑近!走走走,咱不听了啊,
回去看电视……”她半推半拉,几乎是用蛮力把还在不停回头骂骂咧咧的孙老头弄走了。
琵琶阿婆兀自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拉坏了的风箱。
她把那只琵琶更加用力地紧紧搂在怀里,
像是抱着一面守护了她一生的、伤痕累累却绝不倒下的盾牌。她谁也没看,重重地坐回藤椅,
手指在剩下的琴弦上狠狠一划,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充满戾气的噪音,然后彻底沉寂下来,
目光投向远处那堵光秃秃的、隔绝了外界所有鲜活与希望的高墙,眼神空茫而冰冷,
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从那以后,我格外留意她。护工们私下里闲聊时,
言语间对她又是嫌弃,又是些许不易察觉的畏惧。“那个‘琵琶阿婆’啊,苏曼卿,
来了好些年了,听说没儿没女,一辈子没嫁人,性子古怪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不是嘛,尤其讨厌男人,跟有毒似的,哪个老头敢靠近她三米之内,
保管被骂得狗血淋头,祖宗八辈都不得安生。”“听说年轻时候在八大胡同待过?
怪不得……嘴那么毒,什么腌臜话都骂得出口。”食堂里,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界限。若有老头想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她要么“哐当”一声猛地推开面前的碗筷,汤汁四溅,起身就走,
留下一桌尴尬;要么就用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死死剜着对方,
那眼神里的厌恶和警告如此浓烈,直到对方头皮发麻,心底发寒,
讪讪地、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退开。院里的坏老头确实不止孙老头一个。那个姓赵的,胖,
油滑,仗着年轻时似乎在社会上有点混不吝的底子,总爱在女区附近晃悠,
说些似是而非、带着颜色的荤话,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老太太们身上逡巡。有一次,
他晃到阿婆常坐的槐树下,那时阿婆正望着窗外树上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发呆,
赵老头嬉皮笑脸地搭讪:“哟,阿婆,瞧你这架势,年轻时候肯定是花魁吧?
是不是情债太多还不完,火气才这么大啊?”阿婆闻言,头也没回,仿佛对着空气,
冷冷地甩过去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过去:“风流债哪有你赵老爷多,
专扒儿媳妇门缝的功夫,我们可比不了。听说你三儿子去年为啥跟你断绝关系来着?
”赵老头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阿婆“你……你……”了半天,
气得浑身肥肉直颤,呼吸急促,最终在几个旁听老太太压抑的、低低的窃笑声中,
狼狈不堪地骂咧着走了,好几天都没敢在阿婆面前露面。然而,那零星的笑声很快便散去了,
院落重归死寂。大多数老人,如同墙角那些积满灰尘、颜色褪尽、无人问津的塑料假花,
沉默地装饰着这个巨大的暮年牢笼。他们对身边的龃龉、冲突、乃至明显的欺凌,
早已习惯了麻木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这里最普遍、也最安全的生存法则。
他们的善良,或是胆怯,早已被岁月和现实磨蚀得只剩下一点自保的本能。
2 深夜的暴行我尝试着接近她。起初,只是在她弹琵琶时,远远地站着,
投去一个善意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微笑。她不理,眼神像扫过一块石头、一阵风,
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只是这养老院背景板的一部分。后来,有一次,孙老头又故意找茬,
这次是想抢她垫在藤椅上的那块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旧棉布。阿婆死死攥着一角,
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吭声,
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瞪着孙老头。
孙老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绝户”、“占着茅坑不拉屎”,用力拉扯。我恰好路过,
心头一股火起,上前一步,隔在了两人中间,
尽量用平静但坚定的语气对孙老头说:“孙伯伯,院里规定不能抢别人私人物品,请您放手。
再这样,我只能按照规定叫护工来处理了。”孙老头混浊的眼睛瞪着我,喷着粗气,
骂了句“小丫头片子多管闲事”,但到底还是悻悻地松了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阿婆依旧没说话,只是迅速把棉布拽回去,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重新垫好。
但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那冰冷的目光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像万年坚冰上被呵气融出的一道微不可见的湿痕,转瞬即逝。真正让她对我开口,
是另一件事。那是我值夜班的一个深夜。养老院彻底沉寂下来,
白天的喧嚣和龃龉仿佛都沉入了地底,只有走廊尽头的夜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
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后半夜,大约两三点钟,我正伏在值班台上打盹,
忽然被一阵不寻常的响动惊醒。那声音很微弱,
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刺耳——像是挣扎和呜咽,隐隐约约,
从走廊另一头琵琶阿婆房间的方向传来。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我立刻站起身,轻手轻脚却又迅速地循声过去。越靠近她的房间,
声音越清晰——是压抑的、愤怒的呜咽,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以及……床板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我跑到她房门口,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露出一条缝隙!透过门缝,
我看到昏暗的床头灯下,那个油胖的赵老头,只穿着一条裤衩,
肥硕的身躯几乎压在阿婆瘦小的身子上,一只手死死捂着阿婆的嘴,
另一只手在她单薄的睡衣上胡乱撕扯!阿婆拼命挣扎,双腿在被子下乱蹬,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绝望而愤怒的呜鸣,苍老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刻骨的屈辱,还有一种……一种近乎要杀人一般的疯狂。“住手!
”我血往头上涌,一股混杂着愤怒、恶心和恐惧的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
我猛地推开门冲进去,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变形。赵老头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酒精和兽欲显然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强作镇定,
甚至试图倒打一耙:“喊什么喊!这老疯子……晚上不睡觉乱叫唤,我……我过来看看!
谁让你进来的!”“你看看需要捂着她嘴,压在她身上看吗?!”我厉声喝道,
声音尖锐得自己都陌生,同时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他胖大的身躯晃了晃,
一股浓烈的、劣质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阿婆一得自由,
立刻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裹住自己被扯开的衣领,身体剧烈地发抖,
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赵老头,
那眼神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能点燃空气。“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滚出去!
”赵老头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抖动,竟还想上前。我没再犹豫,
立刻用对讲机大声呼叫值班护工和保安,然后,在赵老头惊愕的目光中,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机的报警电话。“喂,110吗?这里是静心养老院,
地址是……有老人正在遭受性侵害,请立刻出警!”接下来的混乱可想而知。
赵老头开始还矢口否认,污蔑阿婆“老不正经”、“勾引他”,骂她是“没人要的老婊子”。
养老院的值班负责人起初也想息事宁人,
言语间透着“老人之间糊涂事”、“传出去对院里名声不好”、“影响不好”的意味。
但在我的坚持和随后赶来的警察面前,他们不得不配合调查。在做笔录时,阿婆,苏曼卿,
始终一言不发,身体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警察队伍里有个年轻的女警,
语气尽量温和地问她事情经过,是否需要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阿婆抬起头,
那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霜、浸透了人世凉薄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然后转向女警,用尽全身力气般,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像钉子一样凿进空气里:“告。
告到底。要他坐牢。”那一刻,我在她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愤怒和屈辱,
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褪去了所有伪装,
要与施加伤害者同归于尽的、令人心惊的狠厉与决绝。这件事后,赵老头被警察带走调查,
后来虽然因为年龄和身体状况可能未能实际服刑,但也被家属领回去“严加看管”,
实际上等同于被养老院变相清退,再也没出现过。院子里似乎清净了些,
但那种无形的、压抑的、带着猜忌和冷漠的氛围并未散去。
一些老人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复杂的东西,或许是感激我阻止了恶行,
或许是觉得我打破了这里“粉饰太平”的规则,是个麻烦。而更多的,
依旧是深植于骨髓的沉默。但琵琶阿婆苏曼卿对我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变化。
第二天傍晚,她依旧坐在老槐树下,没有弹琵琶,琵琶静静地靠在椅边。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那轮渐渐沉下去的、毫无暖意的夕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在她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我们没有说话,任由沉默在彼此之间流淌。过了很久,
久到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彻底被墨色吞没,养老院的灯光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多年未用的门轴,带着锈迹和磨损:“昨晚……多谢你。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对我说话。
3 盒子里尘封的往事从那天起,我们之间,
建立起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却又逐渐牢固的信任。我开始能更自然地进入她的房间,
帮她整理些琐碎,给她读读报纸,偶尔帮她从食堂带些她可能爱吃的软烂食物。
她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整洁到近乎刻板,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带有个人情感的物品,
冷清得像间临时旅舍。除了窗台上,
那个总是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却破损的旧毛巾仔细盖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上着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蚀得几乎与盒子融为一体的锁。
像一座沉默的孤坟,埋葬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她依旧从不主动提及往事,我也恪守着界限,
从不询问。我们之间的交流,大多围绕着眼前。她会在我读报时,
突然插一句关于天气的评论,或者指着窗外某只鸟,说它去年的窝搭在哪里,
今年怎么只剩它一个了。她的记忆像是筛子,关于眼前的琐碎常常模糊,
但对某些遥远的东西,又似乎清晰得可怕,尤其是关于另一个人的习惯和喜好。有时,
她会看着我帮她擦拭窗台,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人这东西,
好的少,坏的多,剩下的,都是随风倒的草,或者……是石头。”不知是在总结她的一生,
还是在描述这养老院的众生相,又或者,是在怀念某个特定的人。我的实习期快要结束了。
深秋的风带着彻骨的凉意,呼啸着扫尽槐树上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琵琶阿婆苏曼卿,本就清瘦的身体,
仿佛一夜之间被这场秋风抽干了最后的水分,她染上了风寒,这场病来势汹汹,
迅速击垮了她靠意志力强撑的精神气。她开始长时间地昏睡,醒来时也眼神涣散,认人模糊。
那把暗红色的琵琶被冷落在墙角,琴弦松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院长通知了她的远房侄子,那个上次来时,
眼里只有房产和存折、言语间满是精明算计的中年男人。他来医院草草看了一眼,
在病房外和医生、院长谈了会儿,签了一堆文件,留下一个薄薄的信封装着少量现金,
说是“聊表心意,麻烦院里多费心”,便又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和麻烦。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那根支撑着她的、无形的弦,快要断了。一个午后,
连续阴霾了数日的天空,意外地透出一缕惨淡孱弱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充满药水味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