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龙图

大靖，天启三十七年，冬。

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将苏州城裹成了一片素白。

城西回春堂的朱漆大门前，两盏走马灯被风雪打得晃晃悠悠，灯面上“悬壶济世”西个字晕开了墨色，倒像是被人泼了半盏掺了水的药汁。

后院的药庐却没半点冬夜的萧索，檐下挂着的数十串药草在暖风中轻轻晃动，当归、防风、三七的气息混着炭盆里的松香，在雕花窗棂间缠缠绕绕，竟压过了外头的寒气。

药庐正中的紫檀木榻上，苏老爷子苏墨山斜倚着锦垫，枯瘦的手指搭在脉枕上，指节处布满了深褐色的药渍——那是他一辈子炮制丹药、抓配药方留下的印记。

他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颤了颤，眼尾的皱纹里积着的倦意散了些，目光缓缓扫过围在榻边的三人，最后落在了长子苏衍捧着的药碗上。

“药……凉了。”

苏墨山的声音轻得像雪粒落在梅蕊上，刚出口就散了大半。

他想抬抬手，却连指尖都没力气动，只能任由盖在身上的貂裘滑落肩头，露出颈间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他为救当今太后，被刺客用毒匕首划伤后留下的，也是苏家能从寻常药铺一跃成为皇商的缘由。

苏衍连忙上前一步，将药碗凑到唇边吹了吹，又用银勺舀起一点，细细试过温度才递到老爷子嘴边：“父亲，儿子再给您热过了，不烫。”

他说话时声音稳得很，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指腹蹭过衣料上绣着的“回春堂”堂徽，那是他从十六岁起就日夜佩戴的信物，如今却像是有千斤重。

榻边的次子苏澈忽然嗤笑了一声，声音里裹着几分漫不经心：“大哥倒是细心，就是不知道这药里，除了人参、雪莲，还加了些别的什么好东西。”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别着个巴掌大的药囊，囊口露出几根银针的尖儿，那是他在江湖上行走时惯用的兵器。

他说话时没看苏衍，目光落在苏墨山颈间的疤痕上，眼神里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苏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银勺顿了顿，药汁溅在榻边的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二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病重，你不关心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说这些混账话！”

“我混账？”

苏澈往前走了一步，玄色劲装扫过地上的炭盆，火星子“噼啪”响了两声，“大哥，父亲这病是从上个月开始加重的，偏偏上个月你接管了药房的采买，那些送来的人参里，有几支是被人用硫磺熏过的，你敢说你不知道？”

“你胡说！”

苏衍猛地站起身，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溅了一地，药汁混着人参的碎屑在雪地里很快就结了冰，“那些人参都是我亲自验过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你分明是想借机挑拨我和父亲的关系，好夺走回春堂的掌控权！”

“够了！”

一首站在角落没说话的幺女苏微忽然开口，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手里拿着一个绣着药草图案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方才她一首在给苏墨山整理鬓发，指腹上还沾着些许薄荷膏的清凉气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苏衍和苏澈的争执瞬间停了下来，两人都转头看向她。

苏微慢慢走到榻边，弯腰将地上的青瓷碎片一片片捡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捡拾易碎的药草：“大哥，二弟，父亲还在这里，你们这样吵，是想让父亲走得不安心吗？”

她说话时没抬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握着碎片的手指微微泛白。

苏墨山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女，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知道，自己这病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回春堂的传承，终究要落在这三个孩子手里。

长子苏衍稳重，却过于保守，守业尚可，拓业不足；次子苏澈有勇有谋，却性子太野，在江湖上树敌太多，若让他掌权，怕是会给回春堂招来祸患；幺女苏微心思细腻，对药理的天赋甚至超过了自己，可她毕竟是女子，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想要撑起回春堂这百年基业，难如登天。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伸手抓住苏微的手腕，指腹蹭过她手腕上的一串沉香手链——那是她十岁生日时，自己亲手给她戴上的，说是能安神定气，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微儿……”苏墨山的声音比刚才又弱了些，他看着苏微，眼神里满是愧疚，“回春堂……还有那卷百草龙图……终究是要委屈你了。”

苏微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碎片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薄荷膏的清凉气息似乎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指尖传来的刺痛。

她抬起头，看着苏墨山浑浊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您说什么？

百草龙图……不是早就遗失了吗？”

苏墨山没回答，只是缓缓松开了苏微的手腕，从枕下摸出一个紫檀木盒子，盒子上刻着复杂的药草纹路，边角处己经被摩挲得发亮。

他将盒子递给苏微，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们父女俩之间的暗号——当年她初学药理时，若是遇到不懂的地方，就会这样敲苏墨山的书桌，而苏墨山则会耐心地给她讲解。

“这里面……就是百草龙图的线索。”

苏墨山的声音越来越轻，“记住……守护好回春堂……别让苏家的百年基业……毁在你们手里……”他的话音刚落，握着紫檀木盒子的手忽然垂了下来，搭在榻边的锦缎上，再也没了动静。

药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呼呼”作响，檐下的药草还在轻轻晃动，当归、防风、三七的气息混着松烟的味道，在空气里渐渐变得沉重。

苏衍看着苏墨山垂落的手，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他猛地反应过来，扑到榻边，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苏墨山的鼻息——那里己经没了半点气息。

“父亲……父亲！”

苏衍的声音瞬间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苏墨山颈间的疤痕上，“您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回春堂还需要您……儿子还需要您啊……”苏澈站在原地，玄色劲装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看着苏墨山的遗体，眼神里闪过一丝悲伤，却很快被一种坚定的情绪取代。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药囊，指尖触到银针的尖儿，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从现在起，回春堂的争斗，才真正开始。

苏微握着那个紫檀木盒子，指腹反复摩挲着盒子上的药草纹路，薄荷膏的清凉气息似乎又回来了，却再也压不住心底的寒意。

她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百草龙图的线索，更是苏家百年基业的未来，也是他们三兄妹之间无法逃避的宿命。

窗外的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药庐的屋檐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药庐里的炭盆渐渐凉了下来，药香也慢慢散去，只剩下三个各怀心思的儿女，站在苏墨山的遗体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少爷！

二少爷！

三小姐！

不好了！

宫里来人了！

说要请老爷子进宫给太后诊病！”

苏衍、苏澈和苏微同时愣住了，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和警惕。

苏墨山刚走，宫里就派人来请，这绝非巧合。

苏澈最先反应过来，他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抓住小厮的衣领，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宫里来的是谁？

带了多少人？”

小厮被他抓得喘不过气，脸色更白了：“是……是李公公，带了十几个锦衣卫，现在就在前院等着呢！”

苏衍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走，我们去前院看看。

父亲刚走，宫里就来要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苏微握着紫檀木盒子的手又紧了紧，她将盒子悄悄藏在袖中，月白色的襦裙遮住了盒子的轮廓。

她跟在苏衍和苏澈身后，一步步走出药庐，风雪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抬头看向天空，鹅毛大雪落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化了，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这场争斗，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家族内部的权力更迭，更是朝堂与江湖的博弈，而她和她的兄长们，早己身处棋局之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