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黏腻又阴冷,像是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色滤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连绵不绝的雨丝从清晨便开始飘洒,
直到午后仍未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绵密,敲打在灵堂外宽大的芭蕉叶上,
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如同无数细小的、哀伤的鼓点。灵堂里,
姐姐林晚的照片挂在正中央,黑白的影像凝固着她二十二岁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
嘴角上扬的弧度都透着暖意,仿佛能驱散这夏日雨季的阴霾。可现在,
这笑容被框在沉重的、泛着冷光的黑胡桃木相框里,
周围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惨白得刺眼的菊花与百合,
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湿土、植物汁液和某种甜腻腐败气息的浓重味道,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的胸口。空气湿冷,
裹挟着香烛燃烧的烟气和人们身上带来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了水的棉絮,
滞涩而冰凉。林朝站在靠近角落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
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裂的弦。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吸饱了湿气,
沉甸甸地搭在瘦削的肩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和一双紧抿着的、失了唇色的嘴唇。
她听着母亲周岚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啜泣,
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钝刀子,一下下,缓慢而残忍地割裂着灵堂里本就凝固滞涩的空气。
父亲林伟栋站在母亲身边,一只手以一种看似支撑和安慰的姿态揽着她的肩膀,
另一只手偶尔抬起,用手帕擦拭一下眼角,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沉痛,
眉头微蹙,嘴角下垂,构成一副标准的中年丧女的悲恸模样。可林朝看着他,
只觉得那双惯常锐利、能洞察商场风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
而是一种……空洞的、近乎疲惫的表演。他甚至在她看过去的时候,
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侧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憔悴。林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虚伪。她在心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像淬了冰。
葬礼的流程冗长而折磨人。前来吊唁的宾客穿着深色衣服,
像一群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沉默乌鸦,来了又走,
留下几句千篇一律、轻飘飘的“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他们的目光掠过林晚的照片,
带着惋惜、好奇,或者仅仅是完成一项社交义务的漠然。
林朝始终没有靠近那具静卧在花丛中的、装饰华丽的棺木。
拒绝接受那冰冷、昂贵的木头盒子里躺着的是她鲜活泼的、有着温暖体温和明亮笑容的姐姐。
林晚怎么会躺在那种地方?她应该是鲜活的,是带着阳光味道和青草清香的,
是会猛地从背后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分享刚听来的八卦或者新发现一首好歌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变成一张没有温度的黑白照片,和一具即将被推进去,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陌生的躯壳。
就在司仪清了清嗓子,以一种职业化的、沉痛而庄严的语气示意家属做最后告别,
穿着黑衣的工作人员准备上前盖棺的时刻,灵堂入口处,光线暗了一瞬。
一个人影逆着外面灰蒙蒙的、被雨幕模糊的天光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灵堂内维持着的、表面哀伤的平衡。所有的目光,
下意识地,带着些许困惑和被打断的不满,汇聚过去。那是一个女孩。很年轻,
看起来和林晚差不多的年纪,甚至眉眼间有几分模糊的、乍看之下的相似。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连衣裙,款式简单,棉麻质地,裙摆及膝,
在穿堂而过的、带着湿冷雨气的风里微微拂动,像一朵在阴雨天里不合时宜绽放的白色花朵。
那白色,刺眼得很——那是林晚生前最偏爱的一种风格,她说白色像月光,干净,
能衬得她眼角的泪痣格外明显,带着点楚楚动人的风致。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骨节泛白。她的目光逡巡着,
带着一种小鹿般的惊慌和无措,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被这肃穆的场合吓到了。最终,
她的视线越过了众人,精准地投向了站在棺木旁的林伟栋。林朝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看见父亲脸上那种程式化的、如同面具般的悲恸瞬间起了变化,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有瞬间的放松,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甚至几不可察地,极其隐蔽地,对着女孩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然后,他向着女孩伸出了手,手掌宽厚,
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过来,孩子。
”林伟栋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与他此刻“丧女”身份似乎不符的温和,
在这种即将盖棺的、最应悲恸的时刻,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刺耳。
女孩像受惊的小鹿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的猎人,又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般,快步走了过去,
将自己冰凉而纤细的手,放进了林伟栋温暖干燥的掌心。这一幕,
荒诞得像一出蹩脚的、剧本拙劣的舞台剧,演员蹩脚,台词生硬,
却偏偏在至亲的葬礼上上演。林伟栋拉着女孩,
转向神情呆滞、泪眼朦胧、几乎站立不稳的周岚,用一种沉痛又带着某种引荐意味,
甚至隐隐透着“解决问题”般的语气开口:“小岚,这是……苏眠。
晚晚的一个……远房表妹,老家那边听说晚晚的事,心里记挂,特地赶过来的。”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周围投来的疑惑视线,补充道,“孩子有心了。”名叫苏眠的女孩适时地抬起眼,
看向周岚,那双清澈的、带着水光的眼睛里迅速氤氲起更多水汽,长长的睫毛颤抖着,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哽咽,
姨……您别太难过……晚晚姐她……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样伤心……”周岚茫然地看着她,
像是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的灵魂早已随着棺木中的女儿一同离去,
只剩下一具被悲伤掏空的躯壳。苏眠微微侧过头,抬手似乎想去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这个精心设计的角度,恰好让灵堂顶灯那惨白的光线清晰地打在她的左眼下方。一颗小小的,
深褐色的,仿佛用细笔精心点上去的——泪痣。和林晚眼角那颗,位置、大小,
甚至那微微凹陷的触感,几乎一模一样!林朝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起,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爬满了她的整个后背,
缠绕上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地盯着那颗痣,
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它从那张白皙的脸上硬生生剜下来,烧穿。周岚的视线,
也仿佛被磁石吸引,凝固在了那颗泪痣上。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
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混合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失而复得的狂乱。她猛地伸出手,不再是虚软无力,
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惊人的力量,一把将苏眠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
嵌入自己的骨血,填补那个骤然出现的、血肉模糊的空洞。
“晚晚……是我的晚晚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寄托和濒临崩溃的癫狂,
“你回来了……妈妈就知道你不会丢下妈妈的……你不会的……”苏眠依偎在周岚怀里,
纤细的手臂轻轻回抱住她,脸颊埋在周岚的肩头,看不见表情。
只有细微的、压抑的、仿佛强忍悲恸的啜泣声传出,肩膀微微耸动,表演得天衣无缝。
林伟栋站在一旁,看着这母女相认?的一幕,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
像是……满意?像是计划得逞的松懈?那眼神深处,
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的、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林朝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母亲紧紧抱着那个陌生的、来路不明的女孩,
地喊着姐姐的名字;看着父亲那意味深长、如同幕后导演般的表情;看着那个叫苏眠的女孩,
穿着姐姐最爱的风格的衣服,顶着和姐姐一模一样的泪痣,在姐姐的葬礼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悲痛欲绝的母亲当成了姐姐的替身,登堂入室。荒谬。令人作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那灵堂里混合的花香、烛火味、湿气,还有眼前这虚伪做作的一幕,
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让她头晕目眩。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心脏抽搐的场景,
脚步有些虚浮地、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灵堂,
将身后那片混乱的、掺杂着真实悲伤与虚假表演的喧嚣,
以及那些或同情、或疑惑、或看戏的目光,统统甩开。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没有停歇的意思,打在庭院里阔大的玉兰树叶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冰冷的雨丝随风飘到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清醒,
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和恶心。家里的气氛,从葬礼结束后,
就彻底变了质。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异样感悄然弥漫,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姐姐林晚的房间,
原本是属于她们姐妹俩的秘密基地,朝南,带着一个不大的阳台,阳光充足。
里面堆满了书、画册、CD、各种稀奇古怪从小摊上淘来的小玩意儿,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林晚喜欢的、带着清甜柑橘和淡淡木质调的香水味道,
那是活生生的、属于林晚的气息。但现在,那里住进了苏眠。仅仅两天时间,
那个房间的气息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了。属于林晚的、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物品,
被苏眠“小心翼翼”地、“充满怀念”地收纳起来,或者说,是被她“合理”地占用了。
林朝不止一次看见苏眠穿着林晚的真丝睡衣在客厅走动,用着林晚那把镶着珍珠的梳子,
对着林晚的梳妆镜梳头。甚至,有一次林朝借口找东西进去,
赫然发现书桌上摆着的、摊开着的,竟然是林晚那本带锁的、她视若珍宝的日记本——此刻,
那小巧的黄铜锁头是开着的,随意地搭在一边。林朝站在门口,
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门框,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苏眠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一瓶林晚的指甲油,
是一种很温柔显气质的豆沙色。她仔细地,一层层地涂在自己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上,
动作娴熟而专注,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缓缓回过头,
对着林朝露出一个怯怯的、带着讨好和一丝不安意味的柔软笑容。“小朝,”她声音软软的,
刻意放低了音量,带着一种想要亲近又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你看这个颜色好看吗?
晚晚姐以前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的,就觉得……很亲切。
”她伸出手,展示着刚刚涂好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林朝没说话,
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从她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指上,
缓缓移到她眼角那颗无论怎么看都无比刺眼的泪痣上。那颗痣,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苏眠似乎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放下指甲油,站起身走过来,
带着一阵淡淡的、陌生的花香调香气——那不是林晚的香水味。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住晚晚姐的房间?”她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如果你介意,我……我可以搬到客房里去的,真的,我没关系,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
好像能离晚晚姐近一点……感觉她还在身边……”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一副受了委屈却强忍着的模样,“阿姨也说,希望我多用用姐姐的东西,这样……她看着,
心里也能好受些。”又是妈妈。林朝胸口堵得发慌,像压了一块巨石。自从苏眠出现,
母亲周岚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所有对林晚汹涌而无法排解的思念和情感,
都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与女儿有着惊人相似的“替代品”身上。
她给苏眠夹菜,专挑林晚爱吃的;给她买和林晚同款甚至更贵的衣服首饰;常常拉着她的手,
看着她眼角那颗痣出神,然后默默垂泪,嘴里喃喃着“晚晚……”。苏眠的存在,
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周岚彻骨的疼痛,却也让她更加沉溺于这虚假的幻象。
而父亲林伟栋,对苏眠也是出乎意料的和蔼,甚至可说是纵容。他会关心她住得是否习惯,
夜里怕不怕黑,会温声问她需不需要添置什么学习用品或衣物,
那种温和、耐心、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态度,是林朝记忆中从未对自己和姐姐有过的。
他看苏眠的眼神,有时会让林朝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
仿佛苏眠才是他失去的、需要加倍补偿的亲生女儿。这个家,因为一个陌生女孩的闯入,
正在以一种诡异而迅速的速度重构着秩序和情感天平。而真正的林晚,
那个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二十二年、留下无数痕迹和回忆的姐姐,
仿佛正在被一张精心描绘的复制品迅速覆盖、取代,她的气息、她的存在感,
正在被一点点擦除,只剩下照片里永恒的笑容,
和亲人至少是母亲心中被转移的情感寄托。夜里,林朝躺在自己床上,
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隔壁姐姐的房间,现在住着苏眠,
一片寂静,但那寂静本身,就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窥伺感。她睡不着,一闭上眼,
就是姐姐最后那次离家时,
疲惫却依旧温柔的笑容;就是葬礼上父亲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就是苏眠眼角那颗刺眼的泪痣。
愤怒、悲伤、怀疑、恐惧……种种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翻身坐起,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抽屉。
里面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旧课本、废弃的草稿纸、过时的节日贺卡。她摸索着,
从最深处、最隐蔽的角落,
掏出一个扁平的、用厚实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用胶带缠了好几圈的东西。
拆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个硬壳的、封面是磨砂深蓝色的素描本。那是林晚的素描本,
她画画很有天赋,里面有很多随手画的服装设计草图、风景速写、人物肖像,
还有一些即兴的涂鸦和文字片段。林晚出事前大概一个月左右,
把这个本子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朝,替我收好这个,藏严实点,
说不定哪天你老姐我成了著名设计师,这就是我最早的手稿,值大钱了!到时候咱俩对半分!
”当时林朝只当是姐妹间寻常的玩笑和分享,笑着答应,随手塞进了抽屉深处,并未多想。
此刻,她摩挲着素描本粗糙而熟悉的封面,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姐姐留下的温度,
心里涌起一阵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和悔恨。如果当时,她能多问一句,
能更仔细地看看姐姐当时的表情,是不是就能察觉到什么?是不是就能阻止后来的事情发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翻开了本子。前面大多是服装设计草图,线条流畅,
充满灵动的想象力。还有一些风景速写,笔触大胆而传神。林朝一页页翻过去,
指尖划过姐姐熟悉的、带着个人风格的笔触,
那些共同度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眼眶阵阵发热,视线变得模糊。翻到后面,
纸张上的内容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不再仅仅是设计稿和速写,而是一些看起来更随意,
甚至有些凌乱的涂鸦和文字片段。似乎是她心情的记录,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
三月十五日。阴。有些累,画不出东西。心里很乱,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四月二日。雨。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在书房门口,希望是我想多了。恐惧,
像冰冷的蛇。四月十日。闷热。他问我最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眼神好可怕,
前所未有的陌生。我否认了,但他好像不信。林朝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咚咚地撞击着胸腔。这些零碎的、看似无心的句子,像散落的拼图碎片,
隐隐透出一股越来越浓的不安和压抑。姐姐在害怕什么?“他”是谁?是父亲吗?
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她加快了翻页的速度,
手指因为紧张和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微微发抖,纸张边缘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终于,在接近素描本最后几页,
她发现其中一页的粘贴似乎有些异样。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