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倒巷的月光曲

翻倒巷的清晨像一块被反复揉捏的焦糖，又黏又暗。

埃拉拉·芬内尔把“月光糖罐”的招牌往外一推，门铃叮当作响，像在给谁打招呼。

她抬手把银白长发别到耳后，月桂花围裙上沾着昨夜做独角兽软糖时溅的糖霜，星星点点，像偷偷落在她身上的雪。

“姐，你又把糖霜弄成雪崩现场。”

卡西米尔趴在柜台边，狼尾银发乱糟糟，左耳那只母亲的银耳坠晃得人眼花。

他手指一弹，一只巧克力蛙蹦到埃拉拉面前，呱地一声炸成彩色泡沫，溅了她一脸。

“卡西米尔·芬内尔！”

埃拉拉无奈抹脸，指尖沾到一点可可粉，顺手抹到弟弟鼻尖，“再捣乱，就把你做成姜饼人挂橱窗。”

“那得先给我画个笑脸。”

少年咧嘴，虎牙闪闪，转身去翻货架上的恶作剧盒子，嘴里还哼着自编的小调：“恶作剧是魔法界的诗歌——”门铃又响。

风卷着翻倒巷特有的潮湿腥味灌进来，卡西米尔的狼尾被吹得倒竖。

先进来的是一只苍白的手，指节分明，像被岁月漂过头的瓷。

接着是黑袍下摆，宽大得能装下整个夜色。

那人微低头，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冽的下巴，薄唇抿得发白。

“欢迎光临。”

埃拉拉把弟弟往身后一拽，顺手把沾糖霜的围裙拍干净，“今天有刚出炉的薰衣草司康，配热可可刚好。”

黑袍客人没应声，目光落在柜台上一盘新月饼干。

饼干表面用糖霜画着细细的新月，像谁把夜空掰碎了一角撒在上面。

他伸手指，却在碰到盘沿时打了个颤，啪——整盘南瓜汁被扫倒，橙黄液体顺着柜台往下淌，像一条狼狈的小瀑布。

“没事。”

埃拉拉先开口，声音低而软，像热可可上那层奶泡。

她递过去一条月白手帕，角上绣着血色新月，“我弟弟打翻的东西能填满地窖，别在意。”

指尖相触，一瞬冰凉。

黑袍人猛地缩手，手帕却被他攥得死紧。

埃拉拉看见他右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戒，宽而旧，边缘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日夜搓揉过的记忆。

戒指内侧，隐隐透出一道蛇形暗纹，被银光遮得只剩模糊影子。

“莱姆斯·格雷。”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久未上油的锁链拖过石地，“来修魔杖。”

“放这儿吧。”

埃拉拉指了指柜台内侧的小木架，“明晚可取。

需要留姓名吗？”

“……不用。”

自称格雷的男人后退半步，兜帽下的目光快速掠过她眉心的血色新月，像被烫到，又迅速垂下。

转身时，黑袍内衬翻起一角，埃拉拉眼尖，捕捉到里层绣着几朵暗红玫瑰——针脚细密，像偷偷绽放的火焰。

门铃再响，风把那人背影吞没。

卡西米尔凑过来，鼻尖还沾着可可粉：“姐，你看见没？

他袍子里绣玫瑰，闷骚？”

“闭嘴。”

埃拉拉用手帕敲他额头，却在低头收拾时，发现地板上落了一根银白发丝，细而软，像月光凝的线。

她捡起来，不自觉对着灯看——不是她的，也不是卡西米尔。

那只能是格雷的。

她想起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鬓角，心里莫名一坠。

“怪人。”

卡西米尔耸肩，把巧克力蛙模具往空中一抛，又接住，“不过怪人钱包厚，修魔杖给钱大方就行。”

埃拉拉没接话。

她把那根发丝绕在指尖，忽然觉得后脑隐隐抽痛——那是使用治愈能力后的老毛病，像有只小锤子在颅骨里敲。

她转身去泡月桂茶，铜壶咕嘟咕嘟，热气带着微苦的清冽漫开。

卡西米尔见姐姐揉太阳穴，吐了吐舌头，把一盒新研发的“会唱歌的跳跳糖”塞进她手里：“止痛糖，含一颗，能笑三分钟。”

“留给你自己笑吧。”

埃拉拉把糖推回去，却忍不住弯唇。

她倒好茶，端起杯子，蒸汽蒙住睫毛，一瞬间，她看见幻象——黑袍男人蜷缩在地窖角落，铁链缠腕，血迹沿指缝滴落。

他嘴里喃喃：“父亲，我没哭。”

画面闪逝，埃拉拉手一抖，热茶溅到手背，烫得她倒抽一口气。

“姐？”

“没事。”

她深吸气，把茶喝完，苦味在舌尖打转，像提醒她：治愈别人，总要自掏一块肉。

她抬头，望向门口——翻倒巷的灰雾正被晨光撕开一道缝，那缝里有细尘浮动，像谁遗落的星屑。

门口风铃忽然又响。

埃拉拉以为格雷折返，心跳却撞出一声空响——进来的是雷古勒斯，或者大家现在叫的“罗伊斯”。

他抱着一摞旧书，铂金色低马尾垂在褪色的麻布衣上，左眼下那道疤被日光灯映得发冷。

书最上面一本《中世纪魔杖护理》里，夹着根银色羽毛，羽梗上有细小刻痕，和她眉心的新月弧度一模一样。

“来借热水。”

雷古勒斯声音低，却带着点不自觉的赧然，“房东又停了我的炉子。”

“自己去后厨，壶里有剩的。”

埃拉拉朝他摆手，却在擦肩时，指尖碰到他腕上的薄茧——画面倏地扑来：悬崖，狂风，黑袍少年抱紧挂坠盒，蛇信嘶嘶。

埃拉拉眼前一黑，连忙扶住柜台，耳膜嗡嗡作响。

雷古勒斯察觉，回身扶她手肘，书哗啦掉了一地。

“又头痛？”

他皱眉，疤痕随之轻颤，像一条苏醒的小蛇。

“老毛病。”

埃拉拉笑，梨涡浅浅，却掩不住唇色发白。

她弯腰帮捡书，指尖碰到那张银色羽毛，心里莫名一暖——像摸到一段旧时光的脉搏。

卡西米尔在旁边吹了声口哨，把“会说话的糖豆”往空中一抛，糖豆落地蹦跶，脆生生喊：“书呆子借热水，不如借个吻！”

雷古勒斯瞬间耳尖通红，抱起书就往后厨走，脚步踉跄，像被糖豆追着咬。

埃拉拉瞪弟弟：“再胡闹，就把你舌头做成跳跳糖。”

“暴力姐姐。”

卡西米尔龇牙，却乖乖把糖豆收回盒子。

他凑到埃拉拉耳边，小声说：“姐，你发现没？

黑袍先生、借水先生，还有你——你们仨凑一起，像一出默剧：谁都憋着话，谁都不敢先开口。”

埃拉拉愣住。

她抬头看窗外，翻倒巷的雾气正被阳光一点点舔净，远处屋顶上，一只夜骐展开骨翼，掠过灰蓝天幕，像把沉默撕开一道口子。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风比往常都冷，也比往常都清醒。

“闭嘴，擦柜台。”

她把手帕丢给弟弟，自己却把那根银白发丝悄悄夹进了账本——那一页，记着“莱姆斯·格雷，修魔杖，定金1加隆”。

墨迹未干，像谁刚在黑暗里划亮一根火柴。

后厨传来水壶的尖啸，混着雷古勒斯轻轻的咳嗽。

卡西米尔一边擦柜台，一边哼起走调的歌：“糖霜能掩盖苦味，但真相需要勇气——”埃拉拉屈指弹他脑门：“口头禅别唱成rap。”

她转身去端茶，脚步却在门槛上顿住。

她想起格雷攥着手帕时指节的发白，想起雷古勒斯捡起羽毛时眼底的迷茫，想起自己每次触碰伤口后铺天盖地的痛——像一场无声的交换：她拿走别人的黑夜，留下自己的星星。

“姐，茶要溢啦！”

卡西米尔的喊声把她拽回。

她深吸一口气，把月桂茶倒进三只杯子——一杯给雷古勒斯，一杯留给自己，第三杯，她轻轻放在柜台最角落，杯沿对着门口，像等一个迟到的影子。

“今天，谁会是第一个说出真相的人？”

她低声问，声音散在蒸汽里，像一句无人听见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