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镇像一只慵懒的老狗,趴在镇外那条懒洋洋的河边,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惊呼和一个小胖子委屈的抽噎,打破了午后的寂静。
只见镇东头那棵老槐树下,身材瘦小的张玄,正用一种不符合他身形的灵活步伐,躲闪着两个大孩子的拳头。
他虽然个头不高,但眼神灵动,脚步轻巧,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同时手里还紧紧护着一个同样瘦弱、吓得首哭的小萝卜头。
“张玄!
又是你!”
为首那个膀大腰圆的孩子,是镇上米行老板的儿子王虎,他红着脸,气喘吁吁地喊道,“你爹是先生,你应该好好读书,而不是整天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还充什么好汉!”
张玄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神倔强,声音却清亮:“他们欺负人,我看着不爽!
读书怎么了?
读书就不能讲道理,不能帮人吗?”
“少废话!
给我上,教训教训他!”
王虎招呼同伴。
就在几人又要纠缠之际,一个略显沙哑但极具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布衫、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正快步走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戒尺,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张玄的父亲,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张守正。
张守正走到近前,先是温和地将吓得哭泣的小萝卜头扶起来,轻声安慰几句,然后转身,目光如炬地落在张玄身上。
“逆子!
又是你惹是生非!”
张守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读书明理,修身齐家!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整日舞枪弄棒,与这些顽劣小儿争斗,成何体统!”
张玄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辩解:“爹,是他们先动手……住口!”
张守正冷哼一声,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张玄头上,“‘人之初,性本善’,这些道理我教你多少遍了?
是非曲首,自有公道,但你动手打人,就是你的不是!
跟我回去!”
张玄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听着邻里间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他知道父亲是为他好,希望他有出息,光耀门楣,不像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
可他心里,却住着一个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梦。
每次看到有人被欺负,他都忍不住想要挺身而出,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英雄一样。
他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紧绷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戒尺敲红的额头,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他不懂,为什么父亲就不能理解他这份想要保护弱小的心情呢?
这和书里那些侠义精神,又有什么不同?
夕阳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张玄默默地跟在后面,小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拖曳着,仿佛承载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渴望。
张守正的家是镇上少有的青砖瓦房,带着一方小小的院落,种着几竿翠竹,平日里透着书卷气的清雅。
但此刻,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仿佛将张玄心中那点微弱的侠气彻底锁在了门外。
堂屋内,光线有些昏暗。
张守正背对着张玄,站在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的案桌前,久久不语。
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只有张玄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了泥土的布鞋尖,额头被戒尺敲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块堵得发慌的石头。
“跪下。”
张守正的声音终于响起,没有刚才在街上的怒意,却更沉,更冷,像一块冰砸进张玄心里。
张玄身体一僵,咬着下唇,默默地走到堂屋中央,对着父亲的背影跪了下去。
青砖地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上来。
张守正缓缓转过身,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油光发亮的旧戒尺。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那目光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种张玄读不懂的、深沉的忧虑。
“玄儿,”张守正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为父教你读书明理,教你克己复礼,教你谦和忍让,是为何?”
张玄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声回答:“是为了明事理,知进退,将来……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
张守正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你可知何为真正的光耀?
是像那街头莽夫一般,逞一时之勇,斗一时之气,惹是生非,让邻里侧目,让为父蒙羞吗?”
“爹!
我没有惹是生非!”
张玄猛地抬起头,眼中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倔强地反驳,“是王虎他们欺负刘小豆!
刘小豆那么小,他们抢他的饼子,还推他!
我看见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看见了,就该去告诉他的父母,告诉里正!
而不是自己冲上去!”
张守正的音量陡然拔高,戒尺“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旁边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茶杯盖轻轻一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这些道理,你读到哪里去了?
你与人争斗,无论对错,在旁人眼里,都是粗鄙!
是我教子无方!
你把自己置于险地,若真有个闪失,你让你娘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让为父如何自处?”
提到亡妻,张守正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中的严厉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张玄像被针扎了一下,提到母亲,他所有的委屈和倔强都瞬间坍塌了。
他重新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面前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记得母亲温柔的笑容,记得她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要他听父亲的话,好好读书……可他控制不住,看到不平事,胸中那股无名火就往上冲,手脚就不听使唤地动了。
“爹……对不起……”张玄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肩膀微微耸动。
看着儿子小小的、因抽泣而颤抖的肩膀,张守正眼中严厉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流泻出一丝不忍。
他沉默了片刻,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罢了。”
他放下戒尺,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沙哑,“去书房,把《论语·里仁》篇抄十遍。
抄不完,不准吃饭。
好好想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何为义?
何为勇?
匹夫之勇,非君子之勇也。”
“是,爹。”
张玄哽咽着应下,撑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向旁边的书房。
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萧索。
书房里弥漫着熟悉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
这是张玄平日里最安心的地方,此刻却只感到压抑。
他默默地铺开纸,研好墨,提笔蘸饱墨汁,一笔一划地开始抄写:“子曰:‘里仁为美。
择不处仁,焉得知?
’……”字迹端正,却毫无生气。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笔端。
父亲失望的眼神,王虎等人的嘲笑,刘小豆感激又害怕的目光,还有那句“匹夫之勇”,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冲撞。
他不懂,难道保护弱小也有错吗?
书里说的“见义不为,无勇也”,难道父亲没读过吗?
为什么父亲口中的“义”,和他心中感受到的“义”,如此不同?
窗外的蝉鸣依旧有气无力,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张玄抄着抄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台吸引。
那里,在堆积的书本后面,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藏着一把他自己偷偷用木头削成的、粗糙的小木剑。
那是他照着最心爱的小说里主角所持长剑的样子,一点点刻出来的。
只有指尖摩挲着那木剑粗糙的纹路时,他心中那股被父亲斥为“匹夫之勇”的热血,才能找到一丝慰藉和出口。
他悄悄伸出手指,隔着书本的缝隙,轻轻抚过那小小的剑柄。
指尖传来的木质感,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委屈和不甘,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悄然滋生。
‘义……勇……’ 张玄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又看了看指腹下那粗糙的木质纹理,小小的眉头紧紧锁起。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他紧握笔杆的手上投下坚定的光影。
他笔下的字迹,似乎无意识地,在工整中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抄写还在继续,但少年心中那柄无形的剑,却在这个被责罚的黄昏,在委屈与不解的浇灌下,悄然又倔强地,再次探出了它锐利的锋芒。
窗外的老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注定无法被书斋困住的灵魂。
夜色渐浓,当最后一笔落下,张玄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书房里只有一盏油灯如豆,映着他沉默的侧脸。
他没有立刻出去,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轮升起的、清冷的月亮。
月光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清辉如水,也洒在他心头那柄小小的木剑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光。
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另一种声音似乎在他身体里微弱地共鸣着,像是剑锋划破空气的轻吟。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感觉胸中那团被压抑的火并未熄灭,反而在月华的冷却下,沉淀成一种更内敛、更执拗的力量。
夜深人静,张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白日的喧嚣和父亲的训斥都己远去。
然而,额头被戒尺敲过的地方似乎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微微的麻痒感,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在轻轻刺探,又像是有某种沉睡的东西正从骨髓深处被唤醒。
他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枕下那柄粗糙的小木剑,感受着那冰冷的木质触感,心底却悄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与……清凉交织的感觉。
万籁俱寂,唯有少年胸腔里那颗不甘平凡的心,在寂静的夜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那柄藏在枕下的小小木剑,在黑暗中,仿佛也散发出一缕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属于金属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