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雾锁归途
民国十七年，秋深，霜降。
自上海驶来的小火轮，在蜿蜒的水道上吭哧了整整两日，终于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时辰，将沈砚秋送到了雾溪镇的码头。
船未靠稳，那标志性的、粘稠如牛乳般的白雾便扑面而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冷，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仿佛水草腐烂般的腥气。这雾气比沈砚秋记忆中儿时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重，几乎化不开，目光所及，不过身前三四尺，再远便是混沌一片，连码头的轮廓都模糊难辨。
船夫是个寡言的老汉，收了船资，一刻也不愿多留，仿佛这码头是噬人的虎口。他撑着长篙，乌篷船迅速隐没在浓雾与浑黄的河水里，留下沈砚秋独自一人，提着一口半旧的藤箱，站在湿滑的青石阶上。
码头上并不冷清，反而聚着一群人，嗡嗡的议论声穿透浓雾传来，压抑而惶恐。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这湿冷的雾气，悄然爬上沈砚秋的心头。他拨开人群，朝前走去。
岸边的石阶上，躺着一具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
是个中年汉子，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像一块浸透了水的馒头。双眼圆睁着，瞳孔涣散，却仿佛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最扎眼的，是他身上那件极不合身的、颜色刺目的鲜红女式嫁衣！腰间紧紧绑缚着一块硕大的青石，石头上用朱砂刻画着扭曲的、令人心悸的符文。尸体的手指蜷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死死攥着一把墨绿色的水草。
“是王老五……昨夜还说要去下网，咋就……”
“作孽啊……又是‘水鬼找替身’！今年这是第三个了……”
“红衣沉尸，青石压魂……这是要人永世不得超生，连轮回的路都断了啊……”
窃窃私语声，像冰冷的蛇，钻进沈砚秋的耳朵。他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腥臭，仔细审视着尸体。他在伦敦大学修习民俗学，见过不少离奇死亡的记载和图谱，但如此诡异而具冲击力的现场，还是第一次亲见。
“干什么的！滚开！” 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他的观察。一个穿着土黄色旧军装、挎着驳壳枪的士兵，蛮横地推了他一把。
沈砚秋站起身，掸了掸藏青色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平静：“在下沈砚秋，沈敬之之子，刚从英国回来。”
士兵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这身洋派打扮与儒雅气质，语气稍缓：“沈秀才的儿子？他半年前就失踪了，你还回来做啥？”
“正是为了家父之事。”沈砚秋目光再次扫过尸体，“这死状，不似寻常溺亡。”
“水鬼索命，有什么好看？”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石头，从人群外围传来。
沈砚秋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雾里。是刘伯，镇东义庄的看管人。他脸上那道深刻的刀疤，在灯笼摇曳的光晕下，更显狰狞。刘伯只是冷冷地瞥了沈砚秋一眼，那眼神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随即，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迅速被浓雾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砚秋心中疑窦丛生，不再停留，提起藤箱，朝着记忆中的沈家老宅走去。
雾溪镇仿佛被这无尽的雾气捂得透不过气来。青石板路湿滑，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偶有开门的，里面的人也神色惶惶。白雾笼罩下，一切声音都变得沉闷，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雾溪流淌的水声，单调地重复着。
沈家老宅在镇西，紧邻着雾溪。青砖黛瓦的马头墙在浓雾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剪影，像一头沉默的、蛰伏的巨兽。宅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仿佛惊扰了百年的沉睡。
院子里落叶堆积，无人打扫，带着深秋的萧瑟。那口位于后院、被青石板死死封住的古井，井沿上爬满了厚腻的青苔，一直蔓延到石阶。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从井口方向隐隐传来。
他径直走向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一片狼藉。书籍、文稿散落一地，明显被人翻动过。唯有那张紫檀木书桌的抽屉，还牢牢地锁着。沈砚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钥匙——这是父亲去年寄往伦敦的信中附带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嘱他安心学业，末尾却突兀地加了一句：“若我三月无音讯，便归家开此屉。”
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抽屉应声而开。
里面东西不多。一本用牛皮仔细包裹的厚册子，是父亲的日记。还有一枚触手冰凉、雕工古拙的青色玉佩，玉佩的造型是一只蹲伏的蟾蜍，奇异的是，这蟾蜍竟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竖在额头，用黑曜石镶嵌，幽光流转。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
扉页被人撕掉了。第一页上，是用朱砂写下的一行潦草而急促的字，力透纸背：
“水浸村未灭，替身是饵。”
下面是一张细致的手绘草图，勾勒出雾溪下游的河道，在一处名为“黑漩涡”的地方做了重点标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水下有城廓遗迹，城中有祭坛，祭坛供邪物。”
沈砚秋摩挲着那枚三眼蟾蜍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想起父亲在更早的信中曾提过：“若遇不决之事，可寻镇南纸扎铺苏姑娘。”
窗外，雾气似乎更浓了，将老宅紧紧包裹，几乎透不进光。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沈砚秋将玉佩郑重地收入怀中，合上日记。父亲的失踪，码头诡异的尸体，镇上弥漫的恐慌，还有这枚神秘的玉佩……一切线索，都指向那雾气弥漫、暗流汹涌的雾溪。
他隐隐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之下，潜藏着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秘密，正等待着他去揭开。而那雾溪的流水声，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一声声，敲击在他的心头，沉重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