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将车内烘得暖洋洋的。
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一栋栋设计考究的独栋别墅掩映其间,透着不言自明的富足与体面。
这与陈智记忆中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的苍白病房,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然而,车内的气氛却在他报出“C区12栋”后,微妙地沉凝下来。
孙霞原本带着笑意的絮叨渐渐停了,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陈智的手,指尖有些凉。
前排的陈燊,背脊似乎不易察觉地绷首了一些,目光投向窗外熟悉的景致,眼神却复杂地闪烁着,那是一种混合着归属、压抑与怯懦的情绪。
车在一条岔路口停下。
陈燊付了车费,动作略显匆忙,然后深吸一口气,下车,绕过来打开车门。
“小智,我们到家了。”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伸手将陈智抱了出来。
孩子的身体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陈燊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却又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怕被旁人指责的小心。
陈智安静地伏在父亲并不宽阔的肩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家”。
一栋三层的欧式别墅,外观看起来颇有些气派,白色的罗马柱,宽敞的庭院。
但细看之下,庭院的花草似乎疏于打理,显得有些杂乱,角落甚至堆着一些暂时用不上的建材,蒙着灰尘。
与旁边几栋修剪整齐、透着精心打理的别墅相比,无形中透出一丝落寞和不受重视。
孙霞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在后面,脚步也慢了下来,脸上的喜悦被一种微妙的紧张和局促所取代。
陈燊抱着陈智,刚走到镂空铁艺大门前,一个穿着灰色佣人服、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就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她看到陈燊一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陈智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淡。
“三少爷,三太太,回来了。”
她语气平淡地打了个招呼,侧身让开,并没有伸手帮忙接一下行李的意思。
她的目光在陈智过分苍白的脸上扫过,很快移开,像是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嗯,吴妈,小智出院了。”
陈燊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甚至像是下属对上级报告。
“老爷子和大爷他们都知道了吗?”
吴妈随口问道,目光却瞟向主宅方向。
“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说。”
陈燊的声音低了一些。
“哦,”吴妈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那快进去吧,外面风大,孩子刚好些别吹着。”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温度,说完便转身朝旁边的佣人房走去,仿佛完成了一项例行的、并不重要的程序。
陈燊和孙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和习以为常。
走进庭院,主宅的大门开着。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听起来颇为热闹。
陈燊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犹豫是首接回自己位于副楼的家,还是该先去主宅打个招呼。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哟,我说外面怎么有动静,原来是老三一家回来了啊?”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香云纱旗袍、披着真丝披肩,体态略显丰腴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正是大伯母王氏。
她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来,先在陈燊和孙霞身上一转,最后落在陈智脸上,眉毛挑了一下。
“哎呦,这就是小智吧?
听说在医院里闯了趟鬼门关,这看着气色……倒是比之前还精神点儿了?”
她语气夸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真是菩萨保佑,福大命大啊。
就是这病病殃殃的,可花了家里不少钱吧?”
孙霞的脸瞬间涨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陈燊轻轻拉了一下胳膊。
“大嫂,”陈燊挤出一点笑容,“小智刚出院,医生说要静养,我们这就先带他回去休息。”
“是该静养,”另一个声音响起,二伯母李氏也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雅的改良旗袍,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比王氏斯文些,但眼神里的精明和算计却毫不掩饰。
她扶了扶眼镜,打量着陈智,“小孩子家家的,身体底子差,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当妈的心野着不管,由着孩子胡闹生病。”
这话明着说孩子,暗地里却把孙霞也捎带上了。
孙霞的脸色由红转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陈智趴在父亲肩头,冷眼看着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
属于赵毅的灵魂对这种绵里藏针、欺软怕硬的戏码感到厌烦,而属于陈智的记忆则泛起熟悉的委屈和畏惧。
“妈,二婶,你们堵门口干嘛呢?”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
接着,一个穿着篮球服、身材高壮的少年嚼着口香糖晃了出来,是堂兄陈俊。
他瞥了陈智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嫌弃,“病痨鬼回来了?
啧,离远点,别把病气过给我。”
“小俊!
怎么说话呢!”
王氏假意呵斥了一句,脸上却没什么怒容。
陈俊撇撇嘴,一把抢过王氏手里的瓜子,自顾自嗑起来,眼神挑衅地看着陈燊。
陈燊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但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对待,只是把怀里的陈智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大嫂,二嫂,我们先过去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几人,抱着陈智,低着头,匆匆绕过主宅,走向侧面一栋看起来小了不少、也旧了些的副楼。
孙霞赶紧低着头跟上,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副楼里的陈设明显简单很多,甚至有些陈旧,与主宅的富丽堂皇形成对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和灰尘气息。
陈燊小心翼翼地把陈智放在客厅一张有些年头的沙发上,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孙霞放下行李,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和过分安静的神情,眼圈又红了,忍不住低声道:“他们……他们总是这样……少说两句,”陈燊打断她,声音疲惫,“小智刚回来,别说这些。
我去烧点水。”
陈智靠在沙发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个所谓的“家”。
家具简单,墙上甚至有些细微的裂纹,窗台积着薄灰。
属于陈智的记忆告诉他,这里是陈家分配给不受重视的三房的住所,与主宅的繁华热闹隔绝开来,像是这个富贵家族里被遗忘的角落。
他能感受到父亲沉默下的屈辱和母亲的委屈,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家族内部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势利。
雀神赵毅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病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小纤细、甚至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腕,眼神幽深。
这时,外面主宅的方向隐约传来更加热闹的说笑声,似乎家族的其他成员正在聚餐,其乐融融。
没有人来招呼他们这一家刚刚归来的“亲人”。
温暖的阳光透过副楼老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却驱不散这一室清冷与压抑。
陈智缓缓闭上眼睛。
这个“家”,风雨欲来。
而他,需要尽快积蓄力量。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