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女云离今天有点累
云离就坐在一截横生的老树根上，素白的衣袂铺陈开，周遭只有几只羽色鲜亮的“雀儿”无声盘旋，翅尖偶尔割开空气，带起细微到几乎不闻的嗡鸣。
她指间拈着一枚羊脂白玉琢成的棋子，墨色的一点陷在凝脂里，极是扎眼。
面前的石棋盘粗粝古朴，纵横十九道，却只零星布了十余子。
石枰上星罗棋布，黑白交错，是她自己同自己厮杀，无言，却戾气横生。
她许久不动了，只偶尔抬眼，望一望被浓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那眼神空茫，带着一种尚未沉淀下去的钝怒。
另一手松松握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色泽沉暗，非金非木，她时而出神，便用鞘尖漫无目的地戳弄着脚下的湿泥，留下几个浅坑。
几只铁喙木羽的“鸟”时不时在她周身高低盘旋，翅翼振动发出极细微的，不同于活物的嗡鸣。
官道荒僻，几乎被野草吞没。
远处，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还有轿杠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混着人语，撞破了山林的岑寂。
那声音渐近，是一队行旅，骑马的开路，步行的簇拥着一顶青布小轿，在这显然罕有人至的荒僻山道上踟蹰而行。
陡然见到这密林深处，荒山野径旁竟有人迹，还是个白衣少女独对棋枰，所有人霎时噤了声，脚步钉在原地，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那几只盘旋的“鸟”停了动作，齐刷刷敛翅，悄无声息地栖落在近处的枯枝梢头，亦有两只轻飘飘滑至队伍后方，将他们退路无声截断。
其中一只通体赤红，眼珠幽亮的，则稳稳落在少女削薄的肩头，铁铸的细爪扣牢衣料，那颗小小的头颅扭转，无机的眼珠一眨不眨，锁死了这群不速之客，喙部微张，内里一点寒芒隐约对准了他们。
一股令人头皮意弥漫开来，笼罩了他们所有的人。
那感觉清晰无比——再妄动分毫，便是血溅五步，尸骨无存。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忙凑近轿子，小声对轿子里的人低呼一句：“仙人！”
闻是忠仆之言，那轿帘猛地一掀。
一个中年男子踉跄步出，约莫西十上下，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头戴方巾，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首裰，虽是风尘仆仆，却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官威。
此刻这官威被惊惧压得一丝不剩，他急行数步至仙人丈外，便再不敢近前，拱手过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在…在下魏云泽，蒙皇恩授青石县县令，正欲前往赴任。
途经宝山，不知…不知足下在此，多有冲撞，万望海涵！”
他喉头滚动一下，冷汗己透重衣：“敢…敢请示下…”他不敢抬头，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冷汗己透湿内衫。
少女闻声，缓缓侧过头来看了眼他们。
魏云泽只觉得呼吸一窒，只觉一片冰雪容色撞入眼底。
玉为骨，冰为神，眉似远山聚又散，眼如寒潭寂无声。
琼鼻檀口，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冷淡，真真是瞧不出一丝活气，也寻不到半点瑕疵。
此非人间能有之颜。
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一个长揖及地，再不敢抬头：“下官有眼无珠，亵渎仙颜！
请…请上仙恕罪！”
身后众仆役衙役见老爷如此，早己魂飞魄散，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地，大气不敢喘。
山风穿过林杪，带来阵阵呜咽。
云离歪了歪头，肩侧那赤红鸟儿细碎的嗡鸣声落入她耳中。
片刻，她唇瓣微启，吐出一串奇异的音节，清冷如玉磬相击，悠远若雪山回音，字字分明，却无人能懂。
仙音缥缈，跪着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魏云泽与众人愈坚信遇上了仙踪。
紧接着，让他们亡魂皆冒的一幕发生了，仙人肩头那只赤红鸟儿，竟也跟着发出一串同样清越，却明显是女子的声音。
字正腔圆，说的却是他们能懂的话，内容却让魏云泽眼前一黑：“此人自称魏云泽，在询问你的身份。”
鸟…鸟说人言了！
妖物！
精怪！
还是……真仙坐前灵禽？
魏云泽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他竟询问一位……一位仙人名讳？
还是神鸟代为传话，这是何等大不敬！
“神女，神女恕罪！”
他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万万不敢探听神女名讳！
只求…只求知神女圣号，以便日后供奉，晨昏祷告，不敢或忘！”
云离伸出一根纤长手指，轻轻敲了敲肩头赤鸟的脑袋，那鸟儿猩红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太素。”
她声音里带上一点极淡的无奈：“别吓他们了，无人机戒备解除，非指令不得开火。”
最后这仙言，他们依旧听不懂。
但那赤鸟竟似听话般合上了喙，眼中幽光稍敛。
她这才重新看向跪伏于地的县令，淡淡道：“我叫云离。”
少女肩头那只赤红鸟儿，竟也跟着仙人之后开了口，发出的亦是清越女声：“此乃碧落云霄离尘元君。
尔等凡人，竟得见仙驾，还不速速叩拜！”
碧落云霄离尘元君！
这不是他们熟知的仙人名讳，却带着缥缈与威压，仿佛来自九重天外，不染半点凡尘。
“拜见碧落云霄离尘元君！”
魏云泽五体投地，声音因敬畏而变调。
身后众人更是磕头如捣蒜，山呼之声带着颤音，在林间回荡：“碧落云霄离尘元君，元君慈悲！”
云离微微一怔，侧目瞥了一眼肩头昂首挺胸、仿佛正在传达什么无上法旨的赤鸟太素。
她伸出纤长手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那小家伙冰冷的金属喙，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又胡闹。
’她心下无奈，自己明明只说了“云离”两个字的发音，这‘太素’给她翻译成了什么夸张的东西？
还嫌这些古代人不够害怕么？
她看着底下跪倒一片，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让他们继续跪着也不是办法。
她尝试用更缓和的语气，简短的词句，对他们道：“起来，不必跪。”
肩头的赤鸟太素接收到她无声的指令，扑棱一下飞起，盘旋在半空，再次发出那清脆婉转的女声，只是内容却让跪地的人们愣住了：“元君法旨：起身，毋需跪拜”魏云泽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起身？
不跪拜？
这……这怎么可以？
面对仙人，凡人岂有站立之理？
可那赤红神鸟的目光悬在头顶，似乎在说。
神女的命令，焉敢不从？
于是，以魏县令为首，众人战战兢兢、互相搀扶着，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却依旧深深低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不敢有丝毫逾越。